第四章

吃過晚飯陳婉回了家,舅舅站在大爐子邊正在炒菜,爐膛火燒得極旺,舅舅的臉被火光映得紅通通的。天冷了生意不太好,他們是能做得晚些就盡量多做點生意,她把袖子挽起來,站另一頭料理明天早上要賣的早點材料。

「小宇在學校沒出什麼事吧?」舅舅問。

陳婉心裡咯噔一聲,手上洗好了準備下鍋的牛骨掉進熱水裡,濺了幾滴在手上。她忍著燙,沒有出聲。

「回來臉上劃花了幾條,問他他說體育課摔的。」

「他們下午是有體育課,不過放學時我去了找方存正,沒有和小宇一路,還沒看見呢。」她故作輕鬆地說。舅舅教子甚嚴,如果被他知道小宇在學校打架,怕是跑不了一頓打。

舅舅回臉審視地看她一眼,「六指帶話說你晚上在方家吃飯。小婉,舅舅還是那句話,不要和他們走得太近。」

「知道了,就有點小事去找他。他說方嬸子好久沒見我了,非拖我去他家不可。」死小宇,看我一會怎麼收拾你。

「其實我覺得存正那孩子不錯,人實誠,對長輩孝順,對兄弟義氣。你怎麼總是對他有偏見?」舅媽端著空盤進來對她使個眼色,安慰她說。

「婦人之見。」舅舅板起臉,「他們那些人有幾個有好結果的?別把我們家孩子帶壞了。」

「說誰會學壞都有可能,說我們家小婉?沒人信。」舅媽永遠站在她這邊的,「外面還有兩三個客,忙完了估計就能收了。小婉,去作你功課去,這裡一會舅媽來料理。」

舅舅懶得和她爭辯,轉頭繼續下鍋炒菜。

小宇果然臉上幾道印,右邊額角還有偌大一塊淤紫。「上了葯沒有。」她問。

「恩。」他連看她一眼都不敢,把臉別開。

陳婉也不多問,寒著臉把書包打開,在飯桌另一頭坐下。鞏小宇看她面色冰冷,心裡發怵,他是寧願被老爸狠揍一頓也不願看他姐的冷臉。他心裡一會安慰自己佔盡了道理,沒什麼可慌的;一會埋怨六指他們跑來添什麼亂;一會抬頭琢磨她姐的臉色。折騰了一個小時,作業也沒做多少。

家裡為了省電,晚上都是坐堂屋裡。舅媽收拾好店面,煮了兩碗米酒湯圓端進來給他們作消夜。然後在另一頭開了電視,手上織起毛衣。全家忙乎了一天也就是這兩個小時的清閑時間,陳婉聽著電視里康熙微服私訪記的對白,舅舅的打鼾,對面小宇吃著熱乎乎的湯圓的聲音,翻書的聲音,外面秋風掃過老杏樹好象又帶下了幾片黃葉,她對著面前的課本抿著嘴,溫暖的滿足感不知是兩年來第多少次的重回心中,對小宇的不懂事也不如之前那麼生氣了。

「姐你有完沒完?還在生氣?」兩張小床之間只有張三合板擋著,小宇的聲音夜裡聽起來格外清晰。她翻個身,不想搭理他。

「不就是打個架嗎?有什麼大不了的?」他嘀咕著。

「你一個學生打架很正常嗎?」陳婉本不打算再計較,見他做了錯事還不認,忍不住又氣得一骨碌爬起來,不是隔著木板,怕一拳揮過去了。「你以為你是六指猴子那些人,天天靠打架吃飯?和你說了多少次,不要和他們來往。你覺得他們很牛很威風,誰知道哪天吃牢飯?」

小宇這個年紀確實有些英雄崇拜,給姐姐一罵覺得委屈得不行,「誰叫那幾個背後亂嚼,說你和正哥怎麼怎麼地。」

陳婉聽他這麼一說沒有接話,干坐在床上半晌才發覺窗戶縫透進來的風把肩膀都吹涼了。她知道學校里的閑言碎語,不說同學,連老師恐怕在背後指著她說笑的次數都不少。她是早就習慣了,小宇還年少氣盛麵皮薄,忍不住也難免。她心中釋然,才感覺剛才語氣嚴苛了些,「別人的嘴長在他們臉上,愛怎麼說怎麼說,管的了那麼多嗎?以後聽見當秋風過耳就是了。別和人家打架,你一個人吃虧。」

「恩。」小宇答了聲,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過一會又問:「姐,你們怎麼都瞧不起正哥,老是說他壞,他哪樣壞了?我可沒見他們做過什麼喪盡天良的事。」

喪盡天良的不是方存正這樣的人,而是——陳婉重新躺回去,掌中枕頭一角不由抓緊了幾分。「他和我們不是一道的,舅舅養你這麼大可不想你走到懸崖邊上。方存正沒出什麼事是因為他比他哥聰明,運氣好。不是每個人都有好運氣的。」

方存正的運氣確實好,但是能吃得開那口飯還是因為他有慧根。

他哥才進去那會他也沒多大,以前跟著方守正混的那一幫人除了幾個死忠的還願意跟他之外,其他幾個沾了他哥的風光也有些名頭的大有自立山頭的意思。不說別的,他哥收了幾年保護費的浴室,髮廊一條街的小老闆們在他哥進去後交錢再沒有以往的利索,很有些觀望的味道。

方存正打小就很受他哥愛護,方守正那些污七八糟的事情從不讓他插手,意思就是不想讓他走到同一條路上。他哥有時候喝高了也會對他說叫他好生讀書,將來他們方家也出個大學生。可是他哥進去了,下面還有一堆兄弟,他本就不太愛讀書,再讀下去也沒指望。關鍵的問題是他們家負擔不起,要吃飯要交學費,總不成光靠他媽每月那三,五百的工資?

他哥是豪爽的性子,有錢多是分給手下的人,有江湖救急的時候更是連家底都掏給對方。所以混了這麼多年下來,只要道上一提起方老大,個個都會豎起拇指贊一聲「仗義」。仗義的代價就是方存正硬著頭皮也要接他哥的班。要照顧好他哥那班追隨了好多年的兄弟,要養老娘,要養活自己。最重要的是他也不甘心讀了高中考不上大學的話出來進工廠做工人,重複他父親的老路,到最後負了工傷廠里連治病的錢都給不起,只能躺在床上等死。

他雖然沒直接介入過他哥的事情,但是天長日久的,看也看出了些門道。無非是「明」,「暗」兩個字。暗地裡怎麼心狠手辣都沒關係,對方斬你一隻手,你要索他一條命;關鍵是個明字,怎麼樣做出來讓道上的都知道是你做的,但是偏偏找不到證據,這才是最高段的境界。

所以當時發現了底下幾個蠢蠢欲動打算自立山頭他並不著急,他只是使人輟著其中叫喚的最厲害的關胖子,跟了大半月,知道關胖子和他小姨子有貓膩時他差些笑出聲來。隨後沒幾天,關胖子的姨妹夫半夜回家捉姦在床,從廚房裡抄出來的菜刀還沒舉起來,門口衝進一幫凶神惡煞般的人物,手上都是鐵鋅水管直往關胖子雙腿上招呼。關胖子慘叫一聲,再次痛醒過來發現自己赤身躺在省醫院門口,腿折了,流著血的地方伸手一摸,少了一個睾丸。

關胖子的姨妹夫是有口莫辯,人不是他叫來的,連他自己當時也嚇傻了。等關胖子領悟到自己吃了個悶虧的時候下面的兄弟跑了一大半,人也熊了,哪裡還敢叫囂什麼。

這些事情方存正不說自然有人幫他添油加醋地傳出去,聽聞風聲的無不偷偷摸下自己的褲襠飆一把冷汗。地盤坐穩當了,他又琢磨著光靠他哥往年收保護費的法子賺不了多少,於是盤了些錢在前門開了間酒吧。酒吧賣假酒是行規,他不光賣假酒還宰羊牯。宰羊牯就是看準了有料的外地人或者本地的軟柿子,喝酒招小姐隨你怎麼樂,到最後買單的時候算個天文數字,把身上所有的錢扒光了才放人走。

有被宰的出去報警他也不怕,酒吧里有兩份酒水牌,他按價收費說得過去,何況區分局那裡他定期都有孝敬。這個社會對於他們這些邊緣人類有個潛規則,就是只要不械鬥不做倒粉那斷子絕孫的買賣,只要維護好表面的和平穩定,大多數時候條子對他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某些特定時期,還要仰仗他們提供偵破大案要案的線索。

這幾年下來他賺得腰包鼓鼓,連猴子六指顛三他們幾個都養得肥頭大耳的。他還是不滿足,最近又跑了南方一趟,掏光積蓄花了一百多萬買了台機器回來。猴子他們都傻了,不知道老大發什麼神經。機器在城關鎮的廠房裡一裝配好,全部人馬上瞪大眼睛張大嘴。

猴子兩年前曾經去過南方倒黃碟回來賣,知道行情,市面上的盜版碟三塊錢一張,現在才曉得成本竟然才五毛,算上買母碟和人工折舊最多一塊。機子一開,壓出來的那可就是白花花的銀子。他張著嘴露出滿口黃牙,眼睛直放精光卻說不出話來。

方存正這才笑眯眯地和他們說:「收保護費那些交給你們徒弟去,我們要賺大的。」

他臉上笑,心裡卻是無以名狀的空虛。錢是賺了,這路越走越深,陳婉怕是越來越瞧他不起了。

作者有話要說:年底了比較忙,盡量的兩天一更,每更保持3000字左右。

請眾位大人體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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