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陳婉和表弟就讀的濟城一中的師資力量及大學錄取率在全市排名第一,第一垃圾。

一中地處老城區,附近多數是工廠家屬區和老街道,學生素質良莠不齊,其中有潛心讀書希望能跳出這個環境的,有混時間將來出來隨便找份工作的,也有純粹把讀書生涯當作玩樂的。

以陳婉以往的學習成績絕對可以進附中,實驗或者鐵路一中,可惜兩年多前家裡發生大變故,她的成績一瀉千里,直線落到最低點。等把父親的後事料理好了之後,限於中考的成績和舅舅家的環境她只能來一中。

父親那邊的親戚躲她象躲鬼似的,以往的親熱只不過是幻象。人走茶涼,牆到眾人推,她十六歲已經懂得了其中深刻的道理。

反而是舅舅。很多年沒有往來的舅舅收留了她。

以前就聽媽媽說過,舅舅對爸爸不是很滿意。他覺得爸爸身為讀書人,卻沒有讀書人的清高,太過功利。爸爸四十歲已經是市局級,平日家裡都是門廳若市,舅舅大概不願意做錦上添花的那個,所以自從媽媽病逝了之後,舅舅鮮少和她家來往。

她記得生命轉折的那日,總務處的劉叔叔來她家。劉叔叔習慣逢人先笑,胖乎乎的,圓臉上的五官擠成一團,彌勒佛似的。他經常送東西來家裡,陳婉吃過他送的不少陽澄湖大閘蟹。那天他笑得比平時更可親,進了屋眼睛卻四處打量,然後問她:「小婉,家裡怎麼連個大人都沒有?」

她那時倉皇不可終日,縮坐在角落裡,眼睛瞪得圓鼓鼓的。連父親的後事都是他單位料理的,父親那邊的親戚只是來走了一圈,象徵性的說了幾句安慰的話,然後個個慌不擇路的離開。生怕染了她家的霉氣,或者被她這個孤兒貼上去。哪裡還有什麼大人?

「小婉,你放心,有什麼困難,你儘管提出來,組織上會幫助解決的。」劉叔叔笑得眯起眼,「不過局裡住房分配很困難,很多還住在以前的老家屬區。組織上的意思是——」他斟酌了一下說辭,「局裡討論過,雖然你父親犯了危害黨和人民的錯誤,但是你還是個孩子。我們研究過,你看先搬回以前的老家屬區好不好?生活費局裡會負責到你十八歲。但是這房子——」他搓著手打量四周,「要優先解決局裡其他同志的困難啊。」

陳婉再恍惚,也明白了是在趕她。她低著頭,不讓劉叔叔看見她眼裡的淚光。

「你是哪位?」

她抬起頭,看向進門說話的那個。一時間只覺得面容熟悉,然後反應過來是舅舅。心一熱,鼻子一酸,險些要流出淚來。

「我是總務處的,姓劉。」

「我是鞏自強。小婉的舅舅。」

劉叔叔鬆了口氣,總算出現了一個大人。趕一個小孩出家門實在不好處理,也忍不了心,畢竟還有往日的情分在。他急忙把來意講清楚,舅舅點頭說能理解,答應他這幾天就搬。

就這樣,陳婉搬到舅舅家,也是她媽媽出嫁前的家。

這兩年多的生活和她過往的日子如同天淵,但是物質上的貧瘠和家務的繁重反而有一種奇特的治療作用。她搶著做家務,也喜歡和舅舅長時間的面對廚房的一應材料做出一鍋好湯,一席盛宴,偶爾會操心生意的好壞,將來的生計,但是這一切讓她的存在感無比強烈,她不是凄惶無助的孤雛,她也能為這個新家做點事。

她花了半年時間融進新的環境,眼中也重新恢複了一線光彩。她進一中的第一年,期中考試的成績讓幾位老師都驚異,可是她在學校外複雜的社會關係又讓老師們頭疼不已。

因為方存正。

在一中工作有些年頭的老師們都對方家兄弟印象深刻。老大方守正多少年前就是濟城地面有名的混混頭子,還在初一初二時已經群隊接伙的與社會上的青年出入校園,置校規校紀於不顧,如入無人之境。方守正過失殺人被收了監,手上的兄弟和地盤又被弟弟方存正接收過去。方存正上學時還比較規矩,輟學之後的變化讓他班主任想起就搖頭。老大莽撞,老二謹慎;老大手段狠辣,老二不遜多讓。方家兩兄弟在濟城,特別是城西這一塊的勢力非但沒有消減,反而越發坐強。

在老師眼裡,陳婉學習成績好,性格也並不輕佻,怎麼看都不像是和方老二那樣的混混頭子有牽扯的女孩。可偏偏事實如此,從她讀高一時方老二就放了話出來,陳婉是他罩著的,校內校外的青皮和混子們招子都放亮了,欺負陳婉就等於挑釁他。

陳婉放了學收拾好東西先下樓去了高二三班,被打的那幾個還在教室,一見她馬上低下頭不敢對視,拎著書包打算從後門開溜。有一個行動間腿腳不便利,連撞了幾張桌子。陳婉冷笑一聲,由著他們出去。然後轉身問另一個同學鞏小宇去了哪。原來小宇也怕他姐姐發飈,已經走為上策了。

一中離朱雀巷只有兩站車程,家裡晚上沒有定酒席的情況下她一般走路回去,今天花了一塊錢坐上公汽。車上有幾個同校的女生,有一個怯怯地站起來讓位置給她,她笑著搖了搖頭往後面走。後面靠門邊有一對勾肩搭背的也是一中的,女孩臉上畫得五顏六色,男生一見她過來稍稍躬了下腰,喊聲「嫂子」。

前兩年聽了這稱呼她臉上絕對瞬時紅鄢鄢兩團,心裡能把方存正罵到斷子絕孫。現在人也疲了,在方存正那裡多次抗議無效,她只是當作是在喚別人。

陳婉下了車,先不回家,一路往朱雀街裡面的純陽觀而去。正是深秋時候,觀里的槐花蕊落了牆內牆外一地,風掃過來,褲腳上也沾了幾朵毛茸茸的白花。從側門穿過去,就是純陽觀的後院,有一半是方存正的「辦公室」。

方存正年紀不大,卻相當迷信,有什麼重大決定首先要拜關二哥。陳婉總是譏笑他港產片看多了,他也不生氣,還正色對她說混道上的自古以來就是拜關公,懸河一般從洪門開始講歷史。他手底下那幫兄弟聽得景仰之色溢於言表,每個人皆作遙想當年狀,恨不能也生在亂世,殺出一個錦繡天地來。她立於旁邊額上飛過烏鴉無數。

方存正一直認為純陽觀有靈氣,保護了朱雀巷百餘年,所以他的「辦公室」設在純陽觀也不足為奇。純陽觀的香火併不好,看觀的兩個真人個個月收他的管理費樂得屁顛顛的,哪裡管他租一半院子做什麼用。

陳婉才走進後院就聽見男人粗壯的呼喝聲,然後一輪拳打腳踢。她推開朱漆木大門,門邊站著的幾個見了她都涎著臉沖她笑起來。六指是個會來事的,先去搬了張椅子過來,「嫂子,難得上門。稀客稀客。」方存正扶正了面前吊的沙袋,冒著汗的臉笑得象朵太陽花似的。

那幾個曉事,不等他發話已經魚貫走了出去,還回頭對著老大擠眉弄眼的。方存正也不管陳婉寒著臉,猶自笑著,「幫忙遞條毛巾。」嘴往一張椅子擼了擼。

「自己去拿。」

「我這不戴著手套嗎?」他諂媚地笑著說,還舉起兩隻手作投降的樣子給她看。

陳婉心裡哼了聲,把椅背上搭著的毛巾拿過來。

「幫我擦擦。」方存正微低著頭,話音未落,眼前白影飛襲過來。毛巾掛在他頭上。

「方存正,早和你說過多少次,別管我們家的事。」

「怎麼了?這麼大火氣。」他把頭上掛著遮了一半臉的毛巾拿下來,牙齒撕開另一隻手套上的膠帶。

「別和我裝。」陳婉一見他嬉皮笑臉就來火。

他見她動了幾分真怒,也不敢再逗下去,把兩隻手套往遠處一扔,邊擦著臉邊在已經脫了皮的沙發上坐下來。「不就屁大點事,值得氣成這樣。」桌子上還有半瓶蒸餾水,也不知幾時的。他喝了一口覺得不對味,又全部吐出來。「這事我也不知道,回來才聽說。不過六指的徒弟見有人欺負小宇,上去幫忙有什麼不對?」

「小宇是我弟弟,不用你們管。」

「你弟弟就是我弟弟。」他直著脖子,見她惱得雙頰脹得火燒般的紅,眼裡兩道氣憤的光束颼颼直往他身上射,她發起倔來另有一種艷光,不由看的有些痴了。回過神,正了一下色才又說,「我也是看你舅舅的面子,要不是他和你舅媽嘴上省些下來周濟我們家,我和我哥早被我媽丟進清水河裡了。」

方存正幼年喪父,他母親寡母拉扯兩個半大的孩子著實可憐,以前舅舅確實幫過他們家,可也沒方存正說的那麼誇張。每次他都打著這個幌子厚顏介入她的生活,而她只能暗自咬牙,無計可施。

「總之不要你管!」她發急。小宇今天只是和同學有些口角,男孩子脾氣不好一言不和打起架也很正常,哪知道被方存正的人看見了,他手下那幫人動起手沒有輕重的,如果因為小事釀成大禍,她怎麼和舅舅舅媽交代?

「我不管?我不管你早被拖進後巷——」方存正冷哼了一聲,沒有繼續說下去。

兩年多前,陳婉下晚自習獨自回家的路上被兩個青皮一路跟著到朱雀街,暗淡無光的月色里把她拖進了後巷,後巷一貫冷僻,只聽得到周圍的狗吠和她的呼救,那次若不是他,她估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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