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陳婉回了自己家,先把李奶奶的床單被套丟進洗衣機。李奶奶眼神不好,年老體邁,她已經養成了習慣每隔半個月幫忙換一次被褥,洗好了再送回去。小宇搬了張小桌子在院子里寫作業,高二已經長得個頭比她還要高些,坐在小馬紮上兩條長腿擋了一半的路。

她過去踢下他的長腿,「讓開點。」

小子頭也沒抬,只是縮了下腿,放了她過去又重新伸直。

「天都涼了,坐外面會感冒。」

「裡屋悶。」

自從開了前面的小食店,家裡確實擠迫不少。三間小房,一間勉強算是客廳,一間舅舅舅媽住,另外一間拿三合板隔在中間,里外各放一張小床是她和表弟睡覺的地方,窄仄得連張書桌都擺不下。

「作業昨天晚上怎麼不做好?拖到今天。」小宇和她性格不一樣,她的習慣是再晚也要把功課做好才能安心睡覺的。

「昨天晚上那麼吵,走到外面大街上都聽見這裡吆五喝六的。走了還滿屋子酒氣散不掉。」小宇抬起頭,雙手合攏伸個懶腰。「啥時候能脫離苦海啊,鬱悶死了,天天做題做題。」想想又羨慕地說,「姐,你就好了,還剩半年就修成正果了,我們正哥都等得望眼欲穿咯。」

「一邊去。方存正和我沒關係,你別有的沒的胡說,給舅舅聽見大家都沒好臉色看。還有啊,不要以為將來考上大學就等於鬆了緊箍咒,我們家就你一個男孩子,舅舅和舅媽還指望你將來能振興家業呢。」她把早前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晾到院子里的拉繩上。

小宇嗤之以鼻。

也是,上了高中之後舅媽天天對他耳提面喻,一定要好好讀書什麼什麼的,連家務也不讓他沾手。舅舅倒是沒怎麼羅嗦,不過陳婉知道舅舅心裡是寄予厚望的。上了高二,他功課更是緊,壓力不可謂不大。陳婉看在眼裡,對小宇總是抱著深深的同情,有時候他溜出去打球,她還會幫忙在舅媽面前做掩護。

「今天還去打球不?」

「恩。吃過午飯就去。」小宇手上的筆在五個手指上翻轉著,眼睛還盯著小桌面上的課本。他每個星期天下午都會去玩兩個小時籃球,朱雀巷擁擠不堪,也沒什麼活動場地,他們玩都是去純陽觀門口那塊少有的空地上。

晾好了衣服就聽見前面吵吵嚷嚷的,也不知發生什麼事。走出去一看,都是附近的鄰居,把店裡幾張八仙桌都坐滿了。也有幾個面生的,她凝目望去,就有一個是早上遇見的那人。那人正吃著豆花,動作很慢很斯文,可是逮到她的目光後,眼神卻絲毫不斯文,竟然還咧著嘴沖著她笑了笑。

他坐在靠外的位置,正好迎著光,白白的牙在陽光里象是閃了下,陳婉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動物世界裡非洲大草原的食肉動物。她心裡發惱,雖然習慣了被人看,以前也經常被朱雀巷的小混混調戲,可是從來沒有人眼睛象他這般失禮到極點的,象是,象是要穿透她的衣服。

她臉上凝著冰,假裝不在意的由他身上掃過,轉到舅舅那邊,才聽到街坊們七嘴八舌的講的是拆遷的事情。

朱雀巷很多年前就被規划了要拆遷,家家院子的白牆上都有個偌大的黑圈圈,中間寫了個拆字。只是雷聲大雨點小,這麼多年過去了也沒什麼動靜。不過最近好象開始了動作,西大街那邊前段時間已經有測量的技術人員進駐了。

朱雀巷有兩個消息集中地,一個是純陽觀門口的空地,那邊多數是附近的老人帶著小孩聚集聊天,另外一個就是陳婉家的這個小店了。

鞏家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大清朝,據說陳婉的曾曾外祖爺爺是宮裡的御廚,那會鬧老毛子趁機會逃了出來,然後客居在朱雀巷娶妻生子繁衍幾代。所以鞏家算得上是附近最有威望的一戶,而且陳婉的舅舅鞏自強也是個實在人,不多話但是很有見地,和舅媽一樣都是心眼良善,誰家有事情要幫忙,只要找到他們,二話不說,能幫就幫。

附近都是多少年鄰居了,養成了習慣,一有什麼重要事情要商量的,打聲招呼都往陳婉家裡來。

這一次的事情似乎很大條,群情洶湧的,大聲說話的幾個脖子都漲紅了,看來是氣憤到極點。劉嬸嬸的愛人和舅舅以前是軸承廠的工友,也漲著一張臉,粗著嗓門說道,「以前是說賠償,那時候都想著能拿點錢也不錯,最多租房子住就是了,住哪也比挨著這臭水溝要強。可是你們去西大街那邊打聽打聽,政府出的地價是多少?一千五!外面的房價是多少?普通的房子也要四五千!!還不夠三分一!我們拿了那點錢能吃喝幾天?用完了怎麼辦?帶著老婆孩子睡大街上?」

他的話引來一片附和聲,又有人說,「聽說有安置房。」

另外一個馬上接過話,「安置房在哪?你去問問,快到城關鎮那頭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上班蹬兩個小時自行車,晚上再蹬兩個小時回來?」

這話一說,又是一眾附和。然後又有人說起小道消息,從老婆的姨媽的小叔子的表舅舅的大閨女的男朋友的爹那裡聽來的,政府和地產商勾結,檯面下交易了什麼。其中種種,似真似假,如迷霧難辨。

一屋子人更是義憤填膺,連三年前上海路改造時發生的事都扯了出來。

陳婉瞄一眼舅舅,他沉默地坐在中間,面色鄭重。不留神又望向那個肉食動物,他正好整以暇地聽著滿屋的議論,嘴角掛著絲譏諷的笑,一碗豆花還有一大半,看來是打定主意要把戲看完。

經過快一個多小時的討論,最後的結果是朱雀巷東大街這頭的所有人要抱起一團,不能任由別人魚肉。隨即不知是誰問了聲,「如果強拆呢?」

一秒種前還喧騰得屋頂都快被掀起的店堂里頓時安靜下來,沒有人再說話,有人表情鬱結,有人愁容滿面,有人直著脖子喘粗氣,都想起了以前上海路強拆時的情景。螳臂當車,在國家機器面前,永遠沒有個人利益生存的空間。

「看情況決定吧,還沒走到那一步。」舅舅沉默了這麼久,終於才開口。

眾人都有些意興闌珊,一個接一個垂喪著頭,告辭而去。

「舅,你和舅媽進去休息吧。今天看樣子午飯也沒什麼生意了。」也才十點多,離午市還有點時間。

平常鞏自強每天早上四點多起來去純陽觀挑井水磨豆子,昨天忙到那麼晚,本來這個時候在補覺的,一鬧騰瞌睡早飛了。哄了滿面愁色的老婆進去,又轉身回來坐下低頭抽著悶煙。

陳婉心裡更是悲苦,如果不是那年改造上海路,爸爸也不會……現在歷史又要重演一次?

她怔怔地靠著牆站著,緊緊咬著下唇,本以為生活可以這樣貧苦但安定的過下去……希望不要拆來這裡,在她重新有了個家溶進這裡的生活後,千萬不要再出什麼事情打亂她的平靜。

「還有沒有東西吃?」

她這才發現那人還坐在原處,碗里終於空了。

「還沒到午市時候,不過有面,牛肉麵。」

他想了想,點頭。「豆花挺好吃。再來碗面。」

還用說嗎?豆花是用舅舅天天早上去純陽觀里挑的那口千年古井水做的。「要不要肉醬?清湯麵兩塊,加肉醬的三塊五。」

「哪種好吃?」

「都好吃。貴的那種更好。」她有些後悔,看他的穿著打扮應該說五塊的。

那人又點頭。

她放下之前纏繞在心裡的苦意,揭開鍋蓋下面,接著拿了碗出來點上作料。

鞏家的牛肉麵好吃,朱雀巷誰家不知道?關鍵在湯底,小火熬出來的牛骨湯色金黃透亮,只是清湯麵已經足夠味道,牛肉醬也是拿精細的裡脊肉剁得粉爛,加了特製的作料滷製。

端過去時,那人見了碗里的湯色已是揚了揚眉。吃了一挑更是訝異,大概沒想到這種不起眼的小店會有這樣滋味的出品。不到一會碗底見天,還有些意猶未盡。

吃完了他還是不走,抬眼看著店裡的擺設,又望向屋外的清水河。陳婉也不搭理他,自顧摘著面前的雞毛菜,想著心事,越想越遠,越想心越揪,連那人幾時離開的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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