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七 那些難忘的……(二)

慶娣懷孕第五個月的時候,姜尚堯手邊出現一本厚厚的古籍——《說文解字》。

四個月過去,關於寶寶名字的備選名單列滿了A4紙兩張,他依然不滿意。

「『蘊』這個字怎麼樣?代表寬和含蓄。」每每發現中意的選擇,姜尚堯便會捧著書突然發問,轉而繼續糾結下去,「太繞口了,其實慶娣,我看來看去,『惠』也不錯的是不是?」

慶娣早將這個重任扔給了自家男人,她喜歡看他深鎖著眉頭,糾結不已的模樣,彷彿寶寶的名字是否響亮是否寓意深遠,比魚島爭端,地球溫室效應,乃至外星系生物生存的可能性等等問題嚴重多了。

這個時候她總是撫摸隆起的肚皮,嘴角噙笑,反正,到最後總要徵求她的意見。

黑子有回抽起那張不斷有新花樣添加上去的名單,咂舌說:「有什麼好犯愁的?從姜博鄴開始,一路生下去就是了。」

這話換來四道能把他劈成幾段的怒視。

姜博鄴是備選名單第一位,往下數,大約還有幾十個,只是男寶寶的名字。至於女寶寶的名字,慶娣拿起新出現的第三張紙,立刻有些偏頭疼。她老公最近執著於女字旁,玉字旁,還有心字底。

寶寶在六一兒童節降臨,堅持順產的慶娣緊張地瞄了眼寶寶的手腳是否齊整,鬆了口氣的她倒頭進入昏睡,闔上眼睛之前,額頭上那一吻的溫度陪伴她入夢。

似乎他從未離開過身邊,醒來後入目便是他關切的眼睛。慶娣微笑,乏力地抬起手撫摸他的下顎。

十六年前那個月光下,會神地聆聽一個陌生的,從不受人關注的,自卑內向又沉默倔強的女孩傾吐心事的他現在就在身邊,吻她的掌心,沖著她笑。

她為他生了個孩子,締結他們倆的血液。

真好。

「兒子?」她依稀記得睡著之前有人告訴過她。

他點頭,表情滿足。

「等我畢業了,我們再生個女兒。」她許諾,知道他內心的遺憾。

姜尚堯有些吃驚,「慶娣兒,太辛苦了。」這十個月里的辛苦他感同身受,特別他遠在原州或聞山時,夜半摸不到身邊溫暖柔軟的身子,當即驚醒,冷汗頻出。試想第二遍經歷這種煎熬,他又出汗了。但是,有一個像慶娣般柔軟,善良,聰慧的女兒,害羞嬌怯地抓著爸爸的大手掌……他似乎在這個充滿醫院味道的病房裡嗅到一絲奶香和花香。

這個誘惑……

姜尚堯笑得白痴般,「女兒,好。」

姜博鄴出席自己的滿月酒那天,像是懂得這是他人生的第一場盛宴,表情極為嚴肅,眼睛有神,努力想看清楚周遭。事實上,他只模糊地辨認出最親近的寥寥數人而已。特別爸爸媽媽,離他太遠,被抱在奶奶懷裡的他,頑強地從襁褓中伸出一隻肉乎乎的手掌,遙遙指向正在招待親朋的爸爸媽媽的背影,憤怒地用嬰兒語咆哮出兩個單音,不一會就在奶奶懷裡沉睡過去。

他不知道這一天有個人渴切地想見他一面,以至於坐在停靠在聞山大酒店門前的車裡,眺望了許久之後才難過地離開。

姜尚堯並未邀請他血緣上的父親,但是在小傢伙出世的第三天,前後思量他還是打了個電話去原州,告知了這一喜訊。

巴思勤等待這個電話似乎等待了一萬年,在短暫的滿足和快慰之後,又有更深切的渴望浮起。權柄是力量的一種,但深藏在血液里的天性呼喚他,令他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個六十歲的虛弱的老人。

他虛弱得不敢踏入那個喜氣洋洋的大門,用顫抖的手指蹭蹭小傢伙稚嫩的臉龐的行為也只停留於幻想。

華燈初上時,省委一秘蔡晉林踏入聞山市招待賓館的小樓。

「老闆。」幾年過來,蔡晉林的稱呼由最初的客氣禮貌轉為私下時的熟絡,上下級的關係也多了幾分師生情誼。此時,蔡晉林沒有忽略老人臉上一閃而過的落寞,雖然這個濟西官場私下裡以鑌鐵代稱的一把手迅速換上一幅常用的面具。

巴思勤點了點頭,意思是「回來了」。

如今已經揣測到些許內情的蔡晉林能理解他尊敬的這位老人的心情,如果是他,他需要的同樣是獨處的空間。不過除此之外,還有更需要的呢?

蔡晉林笑了笑,將一個信封置於茶几上。「林岳那小子問姜總討了一張滿月照,說是要對親家,我也順手牽羊要了張。」

初時蔡晉林與傅可為的秘書林岳關係尚可,在意識到姜尚堯的隱晦身份,而且發現姜尚堯與林岳私交甚篤的情況下,蔡晉林有意接近,對這位省委一秘林岳當然是回送秋波,一來二去,兩人友誼日增。

這回姜家擺滿月酒,恰逢省委調研組到聞山,蔡晉林自然與原州趕來的林岳聯袂相賀。

巴思勤臉上難得現出一絲激動,仍然克制著,不去看那薄薄的信封,對蔡晉林說:「早點休息吧,明天日程照計畫去岳中,就不多在聞山停留了。」

岳中與聞山相鄰,看來這一趟老闆算是滿意而歸。蔡晉林心裡高興,臉上不顯得色,說了聲是下樓。

許久後,巴思勤凝視茶几上的信封,終於動了動手指。裡面只有一張照片,小傢伙像只小豬般趴著,含著自己短胖的手指好奇地張望鏡頭,前庭飽滿,鼻頭豐隆,很像尚堯,也很像……他。

手中的照片微微抖震,三十多年前,尚堯也是一般模樣,那時候,他這個作爸爸的在哪裡?巴思勤搜尋遙遠的記憶,那時送烏雲回京不久,烏雲說她父親也快回家了,希望他多留些日子,父親要見見他。經過那痛苦動蕩的十年,安寧且富有希望的生活多麼難得,面對抉擇,與烏雲銀鈴般的笑聲歌聲比起來,北地的苦寒只余殘影。

巴思勤的手上下撫摸照片里的小傢伙,闊別數十年的液體從眼角溢出,一滴老淚落在手背上。

北地,草原。

七八月份才適合去草原奔馬,姜尚堯記得上一次來就是七月初。慶娣離開之後他渾渾噩噩的,始終不肯接受她的不告而別,但是,冰冷空洞的宿舍里,漸淡漸消失的馨香氣味,以及總是垂下尾巴在他腳邊打轉,低低哀嚎的福頭,一切都在沉默地告知他現實的殘酷。那時他一個人開車進了內蒙,第一次回到他出生之地。

德勒格瑪已經去世,她的孫子比姜尚堯的母親小几歲,看過姜尚堯拿出的黑白照片,他記起那個城裡的姐姐。草原上的牧民心胸開闊,善良直爽,姜尚堯在他家住了半個月,白天騎摩托車幫忙牧牛羊,晚上銜著草根數星星。

如今八月底,已經打了兩遍草,滿地接天的淺黃,兩側丘陵起伏。同樣的故鄉,心情大不一樣。

姜尚堯從後攬住慶娣的腰身,下巴擱在她的肩膀上,臉貼臉,目光隨她一起攀越遠處的丘陵,投向天際的雲。牧馬安靜地翻檢草皮,時不時抬頭迎著風聳動鼻翼。草原上千種野花,花期晚的猶在綻放,衰羽鶴每年飛越世界屋脊來到草原產卵,如今它們帶著幼鳥在草甸上尋找食物,準備十月時飛回南方過冬。

天地渺遠,身處其間只覺心胸豁然開朗,似乎超越了所有俗世的樊籠,甚至軀殼的羈絆,獨剩下悠然魂魄緩緩融入此間靈透的氣息中。

「喜歡這裡?」

「難忘。」慶娣低嘆,「這是你的家鄉呢。」

「再往前走半個小時有個泡子,那裡風景更好,我帶你去看看。」姜尚堯抱她上馬,心頭有些遺憾,八月底天涼了,不然……

慶娣在他懷裡扭動,「又亂摸!」

「慶娣,那湖邊夏天的時候草長花香,也沒多少人去,你說——」

她轉眼看他,姜尚堯臉上並無絲毫尷尬和慚愧,反而眼睛發亮。

「你也知道現在天冷,我又才坐完月子,別指望我和你一起下水,還有那些……」她忍不住笑起來,「等明年夏天。」

他揚眉,咧開嘴開心地吆喝了一聲,狠踢了一下馬腹,伴著她的驚叫聲俯衝下丘陵。

晚上在大蒙古包里,德勒格瑪的孫子布日固德送給小夫妻一把長弓。以往大草原上的生存利器如今演變為旅行者家中的裝飾品,四王子旗里就有個針對遊客的手工鋪子,但是布日固德送來的這把明顯更精緻,用料也更考究。

喝了不少馬奶酒的姜尚堯挽弓試了試,饒是他力大也不過半開而已,只見他眯眼盯著跪坐於鋪墊上的慶娣,喊了聲「射」,弓弦嗡嗡,假作一支箭射了出去。

被他以那樣的目光緊鎖著,慶娣低聲啐了口,好在火光相映,也看不出她紅撲撲的臉有什麼特別。

只有小夫妻才明白的調笑話,主人自然不懂得其中含義,但是眼神繾綣纏綿的樣子任誰都看得出兩人情深。所以,在他們早早溜出去,回到自己的蒙古包時,老夫妻也只是理解地相視而笑。

夜晚的天更高,不似墨黑,倒像海水的深藍。

主人家臨時為他們支起的蒙古包略有些簡陋,地上鋪著氈墊,再加一層厚厚的羊皮褥子,老舊的楊木門微啟,慶娣靜靜聆聽草原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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