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沈愛娣從市局尋到分局大隊值班室,再轉回大興路,拐進路尾巷子里的一間小酒吧。新買的三寸半小羊皮高跟鞋不太就腳,又在店裡奔走了一天,這一程路過來小腿肚子酸脹難忍。

望見酒吧角落裡熟悉的人影,愛娣鬆了口氣。她要尋的人坐在陰影里,低垂著大腦袋,姿勢頹喪。因著身材魁梧體格壯實,他感覺到她走近時,那一抬頭間臉上不及遮掩的脆弱更讓人心疼。

愛娣掃一眼桌上半滿的白酒瓶子,也不說話,放下包,徑直拖了張椅子在他旁邊坐下。

包里放的是她自個艱難做出來的流量表和利潤表。奶茶店紅紅火火地開張了一個月,認真算,他這個最大的股東就粗略視察過一次。

這個月發生了那麼大的事,事後幾乎所有人都是一副諱莫若深的樣子,甚至到現在愛娣依然不太明瞭內情,可是這件事明顯牽涉到他的親人,他的知交兄弟,甚至還包括愛娣的姐姐,區勝中逃避的態度,頹喪的表現也在意料之中。

愛娣不得不承認自己為他擔心了大半個月,而包里的兩份報表也只是終於找到的一個見他的借口。這一刻,親睹他落寞凄涼的背影,任何寬慰自己的理由都失去了意義。

「來啦?」看見她,區勝中很是高興。

他笑得傻乎乎的,無比厭惡酒精的愛娣無名火起,嘀咕說:「快喝成白痴了。」

瞥見桌上的威士忌杯子,她扭頭問酒吧老闆要了兩個大水杯。「要喝就喝個痛快,二兩一口你潤喉嚨呢?裝給誰看?」

她臉上的鄙夷盡顯無遺,說著就想挽袖子,好像忘記了自己穿的是無袖連衣裙。

酒紅色的裙子緊裹著她前|凸|後|翹的身體,像支可樂瓶。結過婚的小婦人,渾身散發著一股蜜桃將熟的韻味。為之迷醉的酒吧老闆在她挽袖子作勢要一醉方休的剎那立刻清醒,苦笑地望望區勝中,對愛娣說:「姐,您別難為我,區隊這樣子……」

據梁隊說黑子哥這些天全泡在熟人的酒吧,看現在打烊時間到了仍然沒關門,想必是真的。

愛娣尋到區分局的時候,老梁其實吞回了上半句,黑子最近確實是在這間酒吧,因為前一段時間實在是被國會山的姑娘們鬧騰得無比煩躁才來這躲清靜的。

「別的不用多說,再搬兩瓶白的來,有霸王醉和悶倒驢最好,沒有的話最少也來兩瓶五十度以上的。今天喝死他!」

霸王醉和悶倒驢都是本地七十八度以上的雙蒸老酒,於丕張開嘴,未及反對,就見愛娣不耐煩地甩手,「你想關門睡覺只管去,這裡我幫你看著,少一分錢的東西明天我……他賠給你。」

一直樂呵呵看著他倆的區勝中揚起臉,「聽見沒?少廢話,魚皮,趕緊的,把你柜子底下藏的那兩瓶獻出來。」

於丕這酒吧開張之初有混子鬧場收保護費,多得區隊照應,時常來坐坐,這才鎮住場。他倒不擔心損失財物,實在是區隊這些時候泡在酒缸里,他怕沒人看著喝多了出事。

見兩人堅持,他去外頭的夜宵攤子叫了兩大飯盒的燒烤,這才關上前門的鐵閘,進了後院睡覺。

酒吧里只亮了兩盞小燈,愛娣踢掉鞋子,把腳擱在旁邊的椅子上,伸直了腿開始倒酒。

「我們家老混蛋一輩子沒離過酒,我恨死這東西了。」愛娣將滿杯的酒推給區勝中。

「你們女人懂個屁,對男人來說這可是好東西,喝到半醉不醉的時候,那感覺……那滋味……一句話,舒服。」

「舒服你乾脆醉死算了!」愛娣搶白說。話是如此,手上還是和他的杯子碰了下,「你愛喝我陪你,我喝多少你喝多少,誰耍賴誰是烏龜王八蛋。」

見她一口乾了三分一,區勝中一愣。酒醉三分醒,更何況他一晚上多半的時間在自怨自艾,喝酒的功夫倒是少得可憐,這會腦子還能運作個八成。他心裡明白於丕藏的私貨可是點火能燒的度數,一個水杯的三分一,一口就是一兩有多。

「閉上你的嘴巴。」酒精經過喉嚨眼,愛娣吸氣連連,「裝得跟個爺們似的,要喝就喝,不喝出門回家睡覺去。連女人也不如。」

她最後那句雖說放低了聲量,區勝中還是聽見了,當下不說二話,悶頭喝一口,將杯子放在愛娣杯子旁邊比劃酒線。

一來二去,滿杯見底。區勝中喝出興緻,搶先拿了酒瓶,倒滿了繼續。

愛娣也是全身發熱,跑去調低了空調的溫度。回來問區勝中,「你還行不行?不行早說,趁我沒倒下我還能送你回去。」

他喝多了,口齒不清的。「說的什麼話?知道男人最忌諱什麼嗎?就是問他還行不行。我不行誰行?不行也要行。」

這回區勝中不用擠對,先自幹掉一口,愛娣一看嘴角就現出几絲譏諷,「說到底男人都是孬貨,外面怎麼裝裡頭全是虛的。像我爸那樣,在單位裝得像爺,在家裡像閻王,見著我姑父了像奴才。向雷那樣的更不用提,里外都虛,里外都是奴才。至於你……你瞪我做什麼?想打人?」

「算了,不和娘們計較。你們懂什麼?干一份工生一個娃,一眨眼就舒舒服服活到老了。男人不一樣,男人心裡多苦啊?!沒本事被人指著脊梁骨嘲笑,有本事的身邊圍一堆人打轉,沒個真心實意的。一個不小心,對人掏了心窩子,轉眼背後挨一刀。再慫包也要強撐著,」區勝中把酒瓶重重往桌面一放,語調卻相反的輕緩,「可人活一輩子,心能往外掏幾回?」

「黑子哥,你是說姜大哥吧。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麼回事,我只知道我姐不是壞人。她既然幫姜大哥作證,肯定有她的道理。幾十年姐妹了,沒人比我更了解她。她那人一根筋,只會分對錯,不論人。」

「扯雞|巴蛋!你姐跟他是什麼關係?」

「扯你的蛋!別說他們不是夫妻,就算是,姜大哥做錯了事,我姐也不會幫著他胡來。一句話,肯定有原因,而且原因絕對不是你想的那樣!」

「照你說,你姐是聖人,你姐夫是被冤枉的,就我一個是混球?滾!」

「酒是我掏錢買的,不喝完我不走。」

「滾!滾蛋!」

區勝中坐直了身子,一雙紅紅的眼瞪來,愛娣也挺直腰,暗自防備著,回瞪他說:「黑子哥,你躲著姜大哥躲著我姐不是辦法。有什麼話見面說清楚,他們說的是不是理由你自己聽完了再……」

「我叫你滾聽見沒?」

酒氣侵鼻,隨著他吼出的每個字,能感受到刻意壓低的聲音中隱藏的憤怒。愛娣注視那張漲紅的近在咫尺的臉龐,強自按捺心底泛起的莫名恐懼和逃之夭夭的衝動,小聲寬慰自己說:「黑子哥,你不會打女人的,我知道。」

區勝中額上暴突的青筋跳了幾跳,瞪了她數秒突然喪氣地坐了回去,想來心中憤恨無法宣洩,順手抄起桌上一個空瓶扔向遠處。

那一聲刺耳的碎裂聲消失後,愛娣一顆心才緩緩歸於原位。滿室靜默中,她忽然學他的樣子,拿了一隻酒杯狠狠擲向同樣的方向。伴隨這一聲尖銳的暴擊,區勝中扭頭看向她,眼裡全是怔愕。愛娣悄悄把另一隻酒杯推到他手邊,他握緊了,深深吸口氣,接著泄憤般地再度擲了出去。

酒吧老闆於丕聽見聲響,探了半個腦袋又迅速縮回門外。愛娣假裝看不見,從吧台後抱出一摞水杯和盤子來。

兩人你來我往,不一會已經是滿地狼藉,區勝中眼神漸趨獃滯,玻璃碎片反射的微弱光芒像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掩住臉,緩緩蹲下去,然後雙臂緊緊捂住腦袋。

愛娣蹲在他身邊,隱約聽見他的小聲抽噎,和上回在德叔的喪禮上聽見的不一樣,壓抑的低泣里不僅有傷心憤怒失望,也有委屈與掙扎。

在她意識到自己的舉動之前,她已經探手過去抱住了他的頸項。

「我把他當兄弟。」

「我知道。」

他抽噎著,訥訥重複:「我真心把他當兄弟。」

「我知道。」緩緩摩挲他頭上的短茬,愛娣不明白為什麼隨著每一下安慰的撫摸,心中會泛起一絲絲溫柔,積攢著,漸趨濃重,她幾乎承受不起那重量,想和他一起流淚。

早上於丕先探出個頭髮凌亂的腦袋,確認四下無人了才悄然踏進自己的店子。四周狼藉不堪,滿地的碎玻璃渣子,烤串的竹籤,灘灘殘酒,他打開吧台下的酒櫃,發現珍藏的十多瓶霸王醉原封不動地擺在櫃角,這才舒了口長氣。

聽見一聲響動,他站起來,一晃眼便看見屋角一個紅衣服的女鬼也同時站了起來。於丕一聲尖叫卡在喉嚨里,往後退了一步,只見那女鬼把亂糟糟的長髮往腦後一撥,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她臉上,原來是昨晚區隊的客人。

「姐,你嚇死我了。」

愛娣白他一眼,把裙擺扯直,「我也差點被你嚇著。」

「你們昨晚上就睡這兒?」於丕走近了立即瞪直了眼。

「天熱,睡一晚地板又不會死人。」順著於丕的目光,愛娣望向剛才自己爬起來的地方。區勝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