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如此數次,喪狗猶如落水被棒打的喪家之犬,眼神空洞,肩頭頻頻抖震。他見人再次走近前,眼中閃過一抹惶遽,不苟言笑的嚴關此時也忍不住莞爾,朝手下兄弟揮揮手,那人像拖死狗一樣把喪狗拖到姜尚堯腳下。

牛筋皮帶一鬆開,手腳麻痹的喪狗用嘴大吸了幾口空氣,許久才艱難地抬起頭,一字一頓地問說:「你是誰?」

姜尚堯置若罔聞,回首向身邊人示意,劉大磊遞上一個黑色羊皮包。他接來打開,拎出數條粗大的金鏈,挑出其中一條,摩挲金鏈上吊著的一塊玉牌,沉吟良久後將玉牌垂至喪狗眼前。「聞山四鎮七鄉,三灶鄉王富平九四年承包鄉里煤礦,九八年被綁架撕票。據說失蹤那天脖子上就掛著個類似的老虎牌,後面刻著個王字。」

九七九八年間聞山附近幾個煤老闆接連被綁架,逼問出信用卡密碼後直接殺人棄屍。這幾樁案子時至今日也尋不到兇手下落,但姜尚堯每說一字如同一錘重擊,喪狗強自鎮定,依然止不住牙關打顫。直至姜尚堯說完後,頓了頓,又開口問:「喪狗哥,你手上究竟有多少條人命?」

喪狗腰一軟,整個人佝僂著,癱坐在地上。「你是誰?」

「我問你,既然你為於胖子賣命,為什麼又和鐵路德參和在一起?」見喪狗眼中閃過一抹異色,姜尚堯不屑一笑,「王富平死後第二年春上,於胖子低價收了他的煤礦,隔一座山頭的兩家並成一家。這事根本不用推敲。」

於胖子判了無期之後,聶二又從他老婆手上買下這兩家礦場,可以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姜尚堯心中暗嘆一聲,江湖兇險,誰知背後藏匿著多少刀光?

這二十多個小時里,喪狗來回琢磨,想置他於死地並且有這個能耐的只有區德一人,可聽這話里意思,對方似乎和區德並不是一路。他心下盤算著,遲疑不決該不該說。

姜尚堯不耐久等,微微擺頭示意嚴關繼續。

喪狗一見嚴關移了下腳,立即嘶聲低喝:「等等!」

他冷眼凝視姜尚堯,「我說了對我有什麼好處?」

「讓我想想你現在最需要的是什麼……」見喪狗聞言眼底閃過一抹生機,姜尚堯思忖片刻,「大概……是想活下去?」

喪狗一雙眼不轉睛地注視對方,評估話里真意。

可姜尚堯突然面沉如水,冷冰冰地睨視喪狗,森然問:「你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喪狗大喘了口氣,又連吞咽了兩口口水,寒噤不止地,好一會後才緩緩說:「我出獄時跟了於胖子,和我一道出來的是鐵路德的人。九七九八年,我們倆一起混,王富平也是那時候我倆一起做掉的。」

「九九年樂居小區入室搶劫殺人案中死掉的虎哥?」

對方顯然深知內情,可喪狗卻連他來路也摸不清,他心中寒意愈盛,唯恐不能提供出對方滿意的內幕,「是他。是他介紹了幾個朋友一起做了幾單大的,也是他介紹缺德給我。」

「給了你什麼好處?」

眼見對方緩緩蹲下,眼也不瞬地凝視他,喪狗明白到了關鍵處,能不能活命就看接下來的了。「缺德說只要挑唆於胖子和聶二鬥起來,不論誰死,好處都歸我。」

當初聞山三足鼎立,於胖子有礦山,聶二掌握聞山夜場,區德包攬運輸生意。無論哪一頭倒下,都是讓人眼紅的肥肉。「所以你誑了聶二的弟弟入局,準備拿這個當引頭點火?」

喪狗怔然點頭。

「那聶小四註定是要死的了?」難怪那時明明可以拖延一會等警察上來,但虎哥突然發難,最終導致景程冤死。

姜尚堯這句話與其說是問句,不如說是陳訴,喪狗繼續點頭。

「我問你,為什麼當初上門要債派了姚景程過去?」

喪狗臉上突現一片茫然,「姚景程?」

他表情不似作偽,姜尚堯心頭忽然興起無限的悲涼。當初那一樁陰謀,主事人早已遺忘了其中的小卒子。

「姚……」喪狗喃喃重複,努力回憶著,「你是說還在讀書那孩子?」

姜尚堯微微頜首。

「那是缺德指名要他去的。」

隨著他語音頓止,船上陷入長久的沉默。凌晨三點許,河面清涼的風吹在身上冷颼颼的。濕漉漉的喪狗注視對方,突然打了個哆嗦,他不確定是不是自己說錯了什麼,以至於對方望來的目光寒冽侵骨。

「為什麼?」那人冷冷地發問。

喪狗躊躇許久,最終誠懇說:「大哥,我真不知情,你說我那會心大得能吞象,怎麼會關心這種小事?或者是缺德看那小子不順眼,也或者偷了缺德閨女,誰知道呢?缺德當時只說,要賬的時候指使他去就行了,至於最後是上山還是見閻王,那看他造化。」

姜尚堯立在船頭,下巴肌肉繃緊,視野的盡頭成片的蘆葦盪在風裡起伏,他以極大的自制力平抑心中躁動,許久後才回首,目光掃過被一腳踢暈的喪狗,投向從船艙里鑽出來的黃毛。

黃毛緩步走到喪狗身旁,蹲下去仔細辨認了一番,側頭目注姜尚堯,沉聲說:「多一條少一條我無所謂。」

雖然不太確定這話的意思,雖然平常里天塌下來也不當回事,但劉大磊知道今天非同一般,垂下眼皮噤聲守在一旁。嚴關則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在他眼神示意下,甲板外沿守著的其他兄弟,全部掉轉視線望向河岸,身上的黑色緊身T恤仿若與黑夜融為一體,連呼吸聲也不聞。

靜默中,姜尚堯睨視甲板上的喪狗,表情喜怒莫辨,最終搖頭說:「黃毛,他手上沾血太多,欠的可不只我們。」

說完也不理會黃毛眼中明顯的失望,姜尚堯轉頭吩咐嚴關,「喂他點吃的就把他送走,去濟城的路上注意別讓他醒過來。」

年後嚴關已經接到他單方面的指令開始籌措,目標露出行藏後,姜尚堯在電話里更是交代得細緻有序。喪狗既然以假身份在鄰省犯下案子被通緝,當然要丟回濟東省去。至於老大的吩咐有沒有受到其他因素影響,那不在嚴關考慮範圍之內。

劉大磊將手中的黑羊皮包扔給嚴關,嘿嘿一笑說:「再加上這些,鄰省公安廳的人要樂翻了,這一下接連破獲幾起大案要案,獎金不知要發多少。可惜做好事不留名,不然咱也能撈個獎狀錦旗什麼的。」

姜尚堯無聲而笑,又勸獃滯地站在一旁的黃毛說:「回礦上去吧,總有結果,不急。」

運沙船順流而下,停泊到一處偏僻渡口,姜尚堯拍拍黃毛肩膀以示安慰,接著下船坐上一輛破舊的二手捷達先行離去。

車至冶南,停在南村小學門口,他緩緩踱過去,尚未走近,已經看見滿樹的杏花裹在晨霧間。

他坐在樹下石頭上點燃煙,回望一眼慶娣以前的宿舍木門。不一會兒,劉大磊走來遞上手機,他接過許久不出聲,對方也是同樣的沉默。

晨曦微露,姜尚堯迎著初起的朝陽眯起眼,深吸一口氣,悵然說:「之前我已經猜到你的難言之隱,今晚不過是作進一步的證實。我現在更好奇的是他為什麼這樣做。」

「你打算怎麼辦?」

「光耀,其他的,你就別管了。」

……

梁光耀拆出手機卡,順手扔進馬桶里。見一汪藍色的水將東西卷下去,他緊繃的肩膀放鬆,像卸去心頭大石。

不管幾點睡覺,他早上六點準時起床。有紀律守規矩,這樣才有希望從街頭混混成功變身為標準的生意人。

光耀一邊打領帶一邊審視鏡中的自己,西裝革履,儀錶堂堂,任誰也無法將此時的他與當年聞山街頭的梁子聯繫在一起。天知道他費了多大的努力才擺脫歧視的目光,讓父母重獲尊重。而徹底拋棄過去,更進一步,他必須這樣選擇。

聞山黑道在多年腥風血雨的洗禮後,最穩定的三角關係已經分崩離析。數年前於胖子的獲刑只是序幕,而聶二的被捕可以稱之為高潮,至於最後一位……大概便是結尾。他無比期待帷幕緩緩落下那一刻,那是一個新的開啟。天道輪迴,能者必然有展現光華的機會。

愛娣也在努力生活。不再將對未來的期望寄託於人,這種被動的獨立有可能讓人心生怯懦,但也有可能讓人燃發鬥志。

她打電話給姐姐說:「門面沒去看過,朝哪邊開還不知道,黑子哥直接帶了兩個人來簽合同,丟下錢人就跑了,連句建議也沒提。裝修、請人、辦照……我現在焦頭爛額的。」

慶娣心想以黑子哥那脾氣最不耐煩的就是這些瑣事,也算無心插聊,正好鍛煉妹妹獨立。「黑子哥人面廣,他找的鋪面應該位置不會差。既然他不想管太多,那你拿主意就是了。」

「地頭挺好,就在電影院對面。我也料理得來,而且裝修姜大哥派了人來幫我買材料。我不過是有些莫名其妙,說是合夥,還真當自己是甩手掌柜了?算了,不和他多計較。看他那樣子挺心疼人的,眼睛凹進去,瘦了好多,單位就忙……」愛娣說著說著,突然轉了話題,「姐,昨天我見到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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