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姜尚堯回到聞山,晨曦初露。來去十多個小時,他不見疲憊,反而精神奕奕。

姜鳳英接過他手上的袋子,納罕說:「我兒子這是怎麼了?居然會買早餐回家。」

他朝卧房望了一眼,問:「我姥姥呢?」

「折騰了半宿,快天亮才睡著。你小聲點,別吵醒了她和阿姨。」

「媽,那你先吃,我洗澡去。」

換了衣服出來,姜鳳英坐在餐桌邊,揣測的目光不離他左右。等他坐定後遞給他一碗錦米湯,雙肘置於桌面,又打量了他片刻,問說:「一夜沒回來,今天心情大好的,去找慶娣了?」

見姜尚堯結舌,她白兒子一眼,語帶不屑:「知子莫若母,見你抬腿就知道你拉屎拉尿。」

「目光如炬啊,媽。」

稀奇了,居然能說兩句俏皮話。姜鳳英愕然。

「我去廠里看看。」大猜得到他媽接下來要問什麼,姜尚堯往嘴裡塞了個火燒,溜之大吉。

焦化廠整改初期遷到市郊的工業圜,市內的舊址地皮拍賣後做新廠添置設備,以及環保基金之用。當初焦化廠上上下下反對聲浪如潮,很多人不理解為什麼有錢不為職工謀福利,甚至有謠言中傷他將資金挪作他用。是傅可為關鍵時刻站出來,以絕對的姿態支持他的這一決策。

事實證明,他主張建立的廢水處理車間實現工業廢水凈化循環再用後,每年能節約上百萬噸新鮮用水。去年省環保廳表彰全省十大環保節能企業,聞山焦化榜上有名。在他送呈團省委的事迹報告材料中,注重環保的理念也是其中一抹重彩。

這兩年他對焦化公司的掌控力度逐步加強,但免不了底下仍有諸多流言蜚語,厚道的評價他目光長遠,不為蠅頭小利所惑;尖酸的譏毀他以職工利益為自己撈取政治資本。姜尚堯對此不過一笑。事實上,這純粹是無心插聊,當初他並無高瞻遠矚,只是突然靈光一現,想起慶娣的一句話。她那時去原州讀書,來信中曾說「聞山天灰水濁,總令人心情悒鬱,興起逃之夭夭的念頭。」

煤場四周的擋風抑塵網是為了不讓聞山的天更多陰霾,廢水處理站是為了不讓積沙河更渾濁。他那時想,或許某一天聞山天藍水清,她能常回家看看。

兩年來時常這樣陷入沉思,回溯往昔的一景一致,唯有思念的甜,方能醫思念的苦。只不過,今天沒有那種憂傷中載沉載浮之感,反而隱隱地盼望著,雀躍著。

小鄧從倒後鏡里偷窺了他一眼,姜尚堯一笑,情緒轉變太大,從清早到現在,已經有兩個人暗自詫異。

遠遠地看見焦化廠幾個加熱爐的大煙囪,他收拾心情,開始盤算下一步走向。

焦化公司已經上了軌道,把持財務和管理的都是信得過的人,他只需要掌握大局走勢和上級關係。而有意向在聞山設廠的金安集團雖然年後曾分批派員來聞山考察環境,但並無確切消息。大型鋼廠的投資建立,前期工作蕪雜繁瑣,這樣引而不發的態勢,無非是等待葉慎暉口中那個為之探路的人。

是什麼樣的人物居然能勞動葉慎暉甘為馬前卒?姜尚堯懷有幾分好奇。

此外,隨著基礎建設加大,高鐵建設中對鋼鐵的需求量也同時迅猛增長。如何選擇適當的時機,藉助運輸局孟叔叔的關係,拉近與葉慎暉的距離,以此為契機入資鋼廠並在其中分一杯羹,也是他急需斟酌的。

「姜哥,電話。」小鄧提醒他。

來電是霸龍的大徒弟,跟了王霸龍十多年。姜尚堯一看名字,心已抑制不住地狂跳起來。

「姜哥,終於等到了。」四兒在電話里也壓抑著興奮。從正月初五到今天,一個多月的時間,二十四小時值班,分批輪候,著實不容易。

「確定?」

「確定。車往聞山方向,再有半個小時就是高速口。」

「換車!」姜尚堯痛斥,「車上有公安廳警衛局的人,小心著!跟上高速就撤。」

四兒利落地說了聲「是」,立馬就掛了電話,想是通知跟蹤的人馬後撤。

姜尚堯深吸一口氣,轉而通知小鄧,「回市裡。」說著他握掌成拳,一次次地平抑呼吸。

梁隊的老婆在聞山承包了一家三星賓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客房布置也親切可喜。姜尚堯長包了幾間,丟給兄弟們閑時上來打牌用。

回到聞山便進了客房,姜尚堯踱步不止,暗自計算時間。由原州至聞山,高速路一個小時,此時,巴思勤應該正在路上。

正月初五到今日,時隔近兩個月,如今手握一方權柄,八面威風的巴思勤終於有了勇氣敢於直面三十多年前的卑行劣跡,等待得幾乎心灰意冷的姜尚堯在短暫的激動之後,再無絲毫驚喜,只剩滿心深沉的無奈與歉疚。

在家裡打掃衛生的姜鳳英渾不知兒子給她安排了什麼。

辛勞一輩子,臨老物質生活大為改善,姜鳳英退休後反而不知該怎麼打發閑暇。有心重拾年輕時的愛好,可惜視力退化,執著篆刻刀,每每無從下手。

初春時分,楊枝微綠。姜鳳英拖完地,阿姨也正巧服侍了老太太吃好早餐。

姜鳳英百無聊奈,對老媽說:「媽,今天天氣好,我幫你把陽台的花料理一遍吧。」

老太太就笑,伸手指指陽台。姜鳳英明白她意思,看看窗外,春陽正暖,照得心透亮開朗。「我推你過去,娘倆兒晒晒太陽說說話。」

阿姨送了條毯子出來,自去準備午飯。

滿陽台的花草向來是老太太料理,姜鳳英大概知道些門道,拆了一袋兒子送回來的新泥,邊詢問老媽的意見,邊往裡摻肥料,邊聊著閑天。「頭晌去買菜,遇見以前老樓里的向阿姨,直誇我有晚福。我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日子閑得人心慌,也不知媽你退休後怎麼熬過來的。」

老太太指指那堆花草,只是笑。

姜鳳英也隨之笑起來,「我可不愛這個,要是能給我個大胖小子抱著,一把屎一把尿地侍候他,那可比這有意思多了。」

老太太連連點頭,眼裡帶著遺憾,「堯堯……」

「說來,你大孫子今早回來,眼神可和從前有些不大一樣。」姜鳳英特意賣關子,看老媽果然雙手撐著輪椅扶手,半身前傾,不由失笑。

「真的?」

姜鳳英眉間皺紋加深,懊惱不已:「來不及問個清楚,被他先溜了。」說著和老媽一般的無奈遺憾,「你說,要是早懂事,知道將心比心,哪至於拖到現在。」

嘆息中門鈴忽響,姜鳳英拍拍滿手的土,站起來疑惑地問:「堯堯回來了?說是去廠里,這麼早回來?」

低沉的對話聲傳來,姜鳳英出了客廳,轉過門廊,家裡請的阿姨扭頭喊她:「英姐,有客人。」

她站在走廊中央,整個人如凝固一般怔然注視門口那個身形高大的男人,方才被曬得暖融融的後脊樑竄過一股寒意,如同一九七六年那場白毛風穿越草原時的酷烈寒意。

那年冬夜,狂風肆掠,捲起草原上千堆萬堆雪,漫天漫野白茫茫一片。畜棚被風捲起,牛羊在圈舍里哀嚎驚走。

方圓三百平方公里只有數十戶人家,和姜鳳英一起插隊的知青們陸續回城,只剩她一人住在德勒格瑪家。是老額吉翻出家裡所有的皮得勒,厚厚地給她鋪墊出一張產床,又添了許多干牛糞,將火燒得熱旺。

她疼得幾欲將指甲掐進大腿,仍勉力在蒙古包外鏟了滿盆的雪,煮開了預備生產。

就是那天,她拖著水腫的雙腿去旗里找他,這才發現他已不告而別。後來輾轉得知他遠送義妹烏雲格日勒和她母親回京。再然後,她在草原上痴痴苦等了近一年,最終心如死灰,抱著姜尚堯回了聞山。

……

「烏雲的爺爺關進牛棚,父親進了五七幹校。」當初慶娣離開,姜尚堯他媽咬牙切齒地給了他一個耳光。後來說起緣由,他才知道自己險些犯了和他父親一樣的錯。「巴思勤現在的岳丈當年最危難時將老婆和女兒送回娘家,格根塔拉大草原。那時巴思勤尚是建設兵團連隊指導員,又是本地人,對她們母女多有庇護,認了烏雲格日勒為義妹。」

至於後來……

「你和你爹一樣利欲熏心,一樣無恥!」打了他一個耳光後,他媽這樣斥罵。

姜尚堯又點燃一支煙,臨窗而立,俯瞰半城春色。

現如今生活得安穩愜意的媽媽,不知將怎麼應對即將來臨的震撼和難言之痛?他只要一想像那場景,便會在心底無休止地重複慶娣的問句:「你懂愛嗎?你不懂,你只是享受。」

她錯了。他不止享受,他甚至利用。

「姜哥!」劉大磊和嚴關一踏進房間,忍不住同時大力揮了揮手臂,滿屋子的嗆人煙氣。「煙霧報警器失靈了?」

這時候還在說俏皮話?嚴關不滿地瞥劉大磊一眼,徑直推開一扇玻璃窗。

「安排好了?」姜尚堯轉過頭來,捻滅煙蒂,一臉肅瑟。

劉大磊前一日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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