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如果我放棄這一切,你能不能原諒我,我們重新開始?

如果我有一天再次入獄,你能不能像從前那樣,繼續來看我?

……

無可否認,為了能親睹那個與他有血緣之親的人眼中流露一絲半點自責,歉疚或者懊悔,來時路上姜尚堯確實有自毀的衝動。

可緩緩喝完那碗溫熱的麵湯,一邊端詳她托頤沉思的面容,他才徹底拋舍了那些自輕自鄙的念頭。

即使緣慳,也要留存一息,只願吃到她親手做的下一碗面。

王霸龍粗豪的聲音在耳機里響起:「姜哥,這都等了一個多月了。那幫兔崽子松毛松尾的,越來越沒規矩。我說——」

嘟嘟的長音忽起,姜尚堯對王霸龍說:「稍等,我轉頭打給你。」

新來電一接通,慶娣立刻在電話里強烈地質疑:「姜尚堯,你打算做什麼?」

想必是他塞在她電腦鍵盤下的存摺已經被發現。「早準備好要給你,放心,是乾淨的。密碼和以前一樣。」通過地下錢莊一出一入,來路已無跡可循。人生有太多意外,倘若百密一疏,將來他無餘力照顧她,這筆查不到出處的錢也足以應付她半生所需。

對於他的解釋慶娣置若罔聞,「別輕描淡寫地糊弄我,你今天態度和神情太反常。我不管你打算做什麼,做之前想想姥姥和阿姨,她們辛苦養大你,不是為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你傷心。」

她先始語氣嚴厲,越說聲音越低微,最後像是捂住嘴,幾不可聞。凝淚雙目似乎近在眼前,姜尚堯緩緩鬆開油門,一瞬間浮起折路而返的衝動。他輕聲哄她說:「別想多了,上回那張卡你不收,我就準備了這些給你防身。用不用你都收好了,有備無患。我也不會做什麼出格的事,記不記得我曾經答應過你?」

那一年他甫出獄,他答應過她,他會遵紀守法,不讓自己再度陷入絕境。違心的話說過不少,但對她的那些承諾字字銘記。

「真的?」她猶有疑慮。

相隔遙遠,他如見伊人般用力點頭。「真的。」

她像卸去重負般鬆了口氣。

被珍視的感覺重重襲來,浸潤得他冷硬的心柔軟,乾澀的眼微濕。姜尚堯躊躇半晌,遲疑地說:「你最新的那篇文章我看過,你說人活於世,外在圓融,因為要和世情周旋,但是內里必須方正,守心如一。我想問,如果有一天我做到了,……你會不會,重新考慮接受我?」

慶娣最近在潘家園淘到幾件老貨,其中一枚老銅錢上斑駁的銹跡著實讓她喜歡,為此寫了一篇散文,以銅錢的天圓地方暗喻人性。

她沒料到自己的一舉一動盡在他默默關注下,又遽然被發問,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遲遲等不到答案,姜尚堯嘴角漾起一絲苦笑,準備放棄時,低緩的聲音忽然響起:「我會。」

他驚喜交迭,反而怔愕,「慶娣……」

「我先掛了。這個答案不會變,等你做到那天,你來問我。」

嘟嘟的忙音傳來,轉瞬即止。靜寞中,姜尚堯耳畔一遍遍地迴響她最後那句話,宛似敗葉般日漸枯萎的心在那一聲聲低嚀呢語中悄悄復甦,喜悅感逐漸放大,他緩緩揚起嘴角,任由那飽滿的情緒衝撞激蕩,笑容隨之盛放。

「姜哥!」遠在聞山的王霸龍等得不耐。

「跟他們說,再等三天,皮都給我繃緊了,誰不想混了趁早說,滾回去給我跟車!」王霸龍挑選的都是信得過的手下,只是從正月候命到現在,任誰都會滋生幾分懈怠。

「那要是三天後……」

「這個不用你操心。」姜尚堯交代完王霸龍,轉頭通知光耀,「你再去審計局一趟,劉忠漢的大閨女讀了快一年大學,提醒一下援手資助他閨女上學的是誰。這個人情是時候該還了。」

安排好所有事,他將腳下油門一踩到底。黑夜中的石原高速,燈光如帶,鐵灰色的卡宴像滑進流動的星河中。

「你等我。」內心隱隱有個聲音在許諾。

而慶娣,放下手機後,站在電腦桌前眺望窗外夜色良久。簡短的兩個字「我會」,誘發的是心中不枯不滅的愛,她曾深深將之禁錮,也曾倉惶避走,直視它的存在,反而令人心生平靜。

這一番忙碌,夜已深沉,再折轉回錢櫃似無必要。她給譚圓圓打了個電話,聽說正準備散場,而秦晟剛剛離開,慶娣臨窗坐下,繆思如絮。

她寫了近百字的歉語準備發簡訊給秦晟,略一思忖又一字字刪除掉。她想,或許宛轉的方式更適合處理今天的尷尬,但面對真實的自我,何須怯懦?

電話接通後,那邊沉默著,秦晟似在等待她的解釋。

「對不起,有個老朋友找來,耽擱了太多時間。」

「我快到你家樓下了,等會見面說。」秦晟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

「那好,我等你。」慶娣披了件開襟外套下樓,在小店買了杯朗姆酒味的可愛多後,她靜候在街角。正撕著勺子的包裝紙,秦晟的大眾駛近前,停在她身側。

車窗無聲滑下,秦晟注視她數秒,嘴角笑意由淡而深。

「要不要來一個?」慶娣隔著車門問。

他從善如流地點頭。

慶娣多買了一杯,繞去另一邊,「今晚起風了,浮塵好大。」

四九城的春季,常有沙塵漲天。秦晟問:「那去附近找個地方坐坐?」

「算了吧,就在車裡說說話。」慶娣遞給他一杯,「試試,我最愛的口味。」

他目光若有深意,「據說女人心情不好就愛吃甜食。」

「嘴上多吃點甜的,心就不覺得苦了。」慶娣一晃神,然後自嘲地笑,「曾經對某人說過同樣的話。……總是這樣,無論做什麼,不知不覺地就會想起他。太久了,深植在心裡,潛移默化為生命的一部分,用盡方法也割捨不去,只得接受他的存在。」

「今晚中途離開為的就是他?」

慶娣黯然點頭。

「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坦誠?陰險?磊落?詭詐?幾乎往昔任何一個正面的形容,如今俱都能用反義詞來詮釋他的蛻變。「他……很複雜。」

聽來乏善可陳,殊無可取之處。秦晟懷有幾分好奇,「據說,你在結婚前夕離開了聞山?」

「彭大哥告訴過你關於我的事?」

「小飛只是說了個大概,我並沒有深入調查過。一來對你不尊重;二來,憑心而論,我更希望有一天有幸親耳聽你講訴細節。」他語氣慎重而緩慢。

「那要多謝你的尊重。如果和你交個朋友也要接受政審,我完全不能接受。」見他難得露出些許窘態,慶娣莞爾。「是,當初婚紗照已經拍了,突然發生了一件事讓我體悟到一個被刻意忽略的事實,我是他感情的附屬品。」

隨著一聲嘆息,車裡陷入長時間的沉寂。

「我以為,像你這樣的女性,比常人更了解自己內心的需要。」

「你太抬舉我了,我也是尋常人,而且是再平常不過的女人。」

在這世上,能一擊而中,輕易令他心防潰守的女人實在是鳳毛麟角。秦晟微笑,並不多加爭辯。

「我明白你的意思,既然已經了解到他的缺點,難以忍受與他的婚姻,何必重蹈覆轍?」一絲細微的喟嘆後,她像對秦晟,更像是對自己剖析內心:「當初痛下決心離開,不是因為不愛,而是因為預見到可能的悲劇。即使是現在,這段感情對我來說仍舊是未知數。……但是兩年來,雖說靜好安穩,未來可期,可是源自於生活的喜悅和源於心靈的喜悅畢竟有本質的差別。」

「心靈的喜悅?」

「是的。」

如果認真愛過,就知道那種喜悅是多麼奢侈的情感。「至於擔心的那些問題,會不會再次受傷害,我想,既然享受著愛情的美好和愉悅,那麼勢必要做好準備,承擔一併而來的責任和可能會有的痛苦。」

慶娣側頭望向深深注視著她的秦晟,「就像你的家庭和事業,帶給你榮耀,但也必須肩負同等的責任和辛勞。」

秦晟的眼神喻示他完全理解了她的心態。正如她所言,他享受榮耀與便利的同時,也要付出良多以維護榮耀與便利的傳承,其中包括十年的婚姻生活,也包括必須習慣被壓抑天性。他心中泛起微微的苦澀,在這一刻,他有些羨慕堂弟的反叛,最起碼敢於表達情感,而不是如他這般,壓抑克制著真實的想法,故作風度地接受拒絕。

「我以前……對感情太挑剔,只接受愛情中的美與好,容不下一丁點被玷污的缺憾。大概因為內心裡深知這一輩子就只能愛這一次吧。」她悵然說。

沉吟良久,秦晟認真地注視她:「慶娣,我很遺憾相隔太遠,沒有早一步認識你。」

「我也很遺憾。沒有騙你,第一次和你單獨約會後我是認真考慮過的。思想深邃,處事圓融,和你相識是珍貴的緣分,我受益良多。只是感情上,我要對自己負責。不管他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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