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傅可為再次上來,見一老一小聊得很是投機,他開懷一笑,喊了兩人下樓吃飯。

熊阿姨開了一瓶五糧液,姜尚堯連忙接過給大家斟上酒,又敬了三杯,這才坐下。

「小姜,不用拘束,來到我這裡,就沒什麼書記董事長的了。」不等巴思勤發話,傅可為先自大咧咧地說明。「吃飯大過天,飯桌上不談公事。」

他手藝果然非同一般,幾個家常小菜做得色香味俱佳。姜尚堯有心多贊幾句,可首位上一雙若有所思的眼睛每每望來,總令他喉間哽咽,心情複雜。

「大磊去約會了吧,剛才留飯留不住。」熊阿姨問。「他是有眼光的,全系最好的女孩被他看上了。」

姜尚堯第一次來傅家時,論起淵源,才知道熊阿姨是原州師範化學系副教授,算得上是慶娣師尊,而大磊的女友正是她學生之一。

「小姜也三十有二了吧,個人問題……」首座的巴思勤儼然長輩模樣,關心備至地問。

「小姜女朋友在京里讀研。說起來,慶娣當年在學校可是公認的才女,學刊上幾乎每期都有她的文章。」

熊阿姨又問:「慶娣今年過年又沒回來?巴書記說的是,小姜你也三十二,確實該考慮結婚的事了。」

當初為了增進與傅家的感情,他把慶娣的關係也扯拽了進來,確實令熊阿姨態度立刻親近不少。而後來不及帶慶娣上傅家拜訪作客兩人已然分手,姜尚堯也並沒有多做解釋。如今談起遠方的人,他心中黯然,強打精神說:「不急,等她讀完這三年。」

「現在的年輕人想得開,立業再成家也好。」傅可為總結說。

巴思勤眼帶疑惑,大約是記起春節在翟家門前那一幕。姜尚堯停了筷子,解釋說:「我和翟書記的女兒翟醫生是朋友關係,當初在冶家山監獄很受她照顧。」

巴思勤手中酒杯微抖,索性放下,凝視姜尚堯許久後,問說:「在監獄,吃了不少苦吧。」

他語氣苦澀干滯,細品有些傷懷與無奈的味道,實在不符他的身份與地位。不意間瞥見熊阿姨與傅可為的對視,姜尚堯立刻明白在座三人恐怕都已經知悉詳情。

姜尚堯無意博取任何人的憐憫與同情,凝滯氣氛中,他淡淡說:「還好。現在都是人性化管理,在監獄幾年,勞動改造思想,反而激勵人進步。」

熊阿姨聽得他這樣不亢不卑地回答,和善的目光飽含憐憫;傅可為望向他,不掩讚許地點點頭;巴思勤木訥地坐著,眼神像穿透了姜尚堯軀殼,投向遙遠記憶,良久後才緩緩說道,「不容易,你……父母也不容易。」

情知這句話本貌是「你母親不容易」,姜尚堯心中浮掠一抹冷嘲,臉上依舊平靜無波,重重地點了點頭表示贊同。「巴書記,讓您見笑了。」

任巴思勤老謀深算城府深重,此時也無法由他的表情和語氣的細節猜測出姜尚堯內心真實的想法。

一再試探,姜尚堯嚴守上下秩序,毫無逾矩的言行,儼然不知內情的樣子。巴思勤無從分辨自己究竟是遺憾,是僥倖,還是歉疚。直到上車離開後,姜尚堯說的那句「巴書記,讓您見笑了」仍在心頭縈繞不去,那十足的距離感像裹滿尖刺的鞭子,抽笞他的良心。巴思勤坐在一號車的后座,闔上雙目,彷彿聽見自己靈魂的尖嘯。

而姜尚堯靜心等候傅可為審閱修改完他送上的報告材料,這才離開傅家。

上了車,進入密封的空間,他極力維持的鎮定瞬即分崩離析,像被抽空全身的力量,姜尚堯深陷在皮椅中,伸長雙腿。

良久後他重新振作精神,往聞山方向而去。

車窗外的街景淡化,眼前浮現出關於童年的種種印象。隔著久遠的時光,一幕幕仍然清晰如昨。

記憶里,幼兒園等家長時,遠遠看見高大的身影,他總是捂住臉,興奮地從指縫裡偷看,看到的總是別的孩子撲過去叫爸爸。

再大些,尚賢學著大人的語氣鄙夷地斥責:「搶不過就打人,我媽說了,你是有娘生沒爹教的!」

知恥時,他躲在小房間里,聽他媽站在鄰居樓下破口大罵:「草你家十八代祖宗,你兒子倒是有爹有娘,養出個欺老凌弱的畜生……」

……

當對某人某事期待愈深,那人那事便化為一種理想,不容褻瀆。從懂事起,他只有一個信念,欺負他可以,侮辱他爸爸媽媽不可以,姜尚堯已經記不清為父母被羞辱而動拳頭的次數。想到這個,內心譏諷的笑聲放大,震得胸腔起伏。

為那樣一個人,不值得。

巴思勤煞費苦心地安排這場會面,無非是考較他這個野種是否合格。利益權勢當前,血緣親情算個屁。虧他一個月前,還在奢望不管當初對錯,巴思勤在得知他的存在時能立即奔赴聞山。

他們父子一般的混蛋。如同巴思勤權衡輕重,不敢正視他雙眼貿然喊一聲兒子,他也同樣的,不敢吐巴思勤一臉口水,反而以偽裝維持虛假的和諧。

難怪他媽在慶娣離開後痛罵他說「不愧是你爹的種!」

車上高速,姜尚堯抬眼看向標識牌,略一猶豫,強行變道拐進石原高速的匝口。

這幾年掙扎沉浮,遇事他總以叢林法則所限,不得不因循苟且的理由而原諒自己所作所為,但是有人先他一步看清了他的本質,她說他追逐權力金錢,卻被反噬。

在傅家的頂樓溫室,他面對巴思勤侃侃而談時;在傅家的飯桌上,他笑容滿面地向巴思勤敬酒時,他從未像今天這般深刻地理解了慶娣那句話的涵義。

攀爬向上的過程中,他早已淪陷在慾望的漩渦里,成為自己也萬分鄙夷痛恨的那一類人。

像他父親。

姜尚堯深吸一口氣。他努力地尋求強者之路,即使屈從或同流,但最起碼在感情上,他要保留一些真實的東西。

他不甘心,也不能容忍自己成為巴思勤那樣的懦夫,逃避責任與錯誤。他急不可待地想對慶娣說一句「對不起」。

那是他欠她的。

姜尚堯到達四九城,已是華燈初上時分。

慶娣在萬家燈火其中的一盞下,笑得晴空無雲的樣子,坐在她身旁的秦晟幾乎移不開眼睛。她笑起來素凈的臉有一層恬淡的光澤,眼中有一種順勢而行不驚不怒的智慧,因此她沉靜的氣息總不容人輕忽,正是深深吸引他的魅力所在。

他曾以為女人,美麗,有教養,家世相當,那就足夠了。可十年寡淡婚姻過後,卻在即將步入中年時恍然發現他忽略了最重要的一個元素,相處時的舒適感。

與慶娣相逢實在是意外,初見而驚艷時的生理慾望姑且不論,相處後的相得實在是驚喜。紅顏知己原來不是傳說,這世上真有人思想能契合,嗔笑皆具風情。

他運氣太差,三十如許才感悟到這種愉悅;他運氣太好,有生之年相逢有期。

處身於這樣一間以往絕不會涉足的裝修簡陋的烤魚店,不用正襟危坐,不用揣度身邊人的心思,他想或者他也可以學其他人的樣子走到門口吼一嗓子,粗魯地喊服務員快些上菜。

圍桌而坐的人正在玩殺人遊戲,譚圓圓直指殺手彭小飛,「他剛才一直在敲桌子,後來停了幾秒,正好是周鈞被殺的時候。」

才發表完遺言躺在沙發里裝死的周鈞聞言一跳而起,嚷嚷著要報仇。彭小飛無奈地接受懲罰,清清嗓子,開始念詩:「悄悄咪|咪兒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咪|咪兒地來,我輕輕地甩哈手竿子,不帶走一片雲彩。」

包房裡頓時笑倒一片,正熱鬧著,大盤的烤魚端了上來。

看著其他人抓筷子搶魚眼珠為樂,鮮活辛辣的魚香竄進鼻子里,一如人生最低谷時這些好朋友帶來的感覺。慶娣接過秦晟遞來的紙巾,不好意思地擦擦眼角。

「恭喜。」他低聲說。

「謝謝。曾經一度以為人生已經定格,想不到兜兜轉轉的,還是……」多年前的心愿終於達成,感觸良多。慶娣想起縱浪大化,又有些忐忑,「下個月還有複試呢,不能高興太早。」

「能進入面試名單已經很了不起了。只是,下個月的今天,我在聞山,大概沒時間回來為你慶祝。」中組部的調令和濟西省省委組織部的任命文件俱已到達,這個星期長假過後,他將赴任聞山。

真誠的鼓勵讓慶娣不自覺地放鬆,可聽見下半句,即將來臨的離別在她心底興起一絲若有似無的不舍。

在經歷過那樣大開大闔,幾乎耗盡所有的愛情後,她深知自己實在沒有餘力和勇氣再來一次。但秦晟的出現告訴她,世界上有別種相處模式,或許不洶湧熱烈,但涓涓細流般,讓人心生寧靜。

「你們兩個,只顧著悄咪|咪說話,魚快被我們報銷完了。」周鈞提醒。

慶娣一抬頭,只見所有人目光聚集在他倆身上,她與秦晟相視一笑。

中途和譚圓圓去洗手間時,譚圓圓眼神緊迫不放,連問:「你想好了?仔細想清楚了?」

慶娣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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