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夜半,冷月孤清,長街凄寒。

一部鐵灰色卡宴急速拐進內巷,在鐵路小區大門口倏然而止,兩隻前燈如鯊魚眼般冷冰冰地睨視前方。一條人影從陰影中緩緩站起來,逐漸暴露在光束中。

車裡車外的人俱皆紋絲不動,僵立著,沉默著,直到卡宴的右車門無聲打開,燈光投照中,小區門口那人慢慢走近車前。

正月的夜,他只披了件薄夾克,受傷的手臂用一件白襯衣草草包紮,陰鬱的眼在走近車門時突現一絲光彩,他話語鏗鏘:「我回來就是為了給景程報仇,聶二不死我心不安。」

雪粉隨風紛揚,靜默中,姜尚堯仔細打量他,評估他的勇氣與堅決,然後他沉聲問:「聶二在市一醫院,縫好腸子沒幾天就能出院。只是,下一回你可沒這麼容易得手了。黃毛,我拿聶二和你換另一條命,干不幹?」

黃毛有些瑟縮,不知是天冷還是因為心寒。良久,他扶著車門的手青筋暴突,像用了絕大的力氣,隨後,他默然點頭。

……

聞山小城的光明與黑暗,對於慶娣來說,如同慘綠青春期的執拗與茫然,在時間的恆河中,脫離了她現行的軌跡,遙遙而去。新與舊的嬗遞過程中,必不可少的那些陣痛漸漸淡化。也或者,被她深埋進心底一隅。

世界正如一隻大萬花筒,同樣的若干碎片,扭一扭,又是另一番好景。

四九城西北角,圓明園南牆附近的一條隱秘小路盡頭,秦晟的大眾輝騰直入門崗,老樹密林掩映的U型建築居然是六十年代老營房改造的私人會所。

車停在挑高足有二十多米的門廊前,早有門童恭立守候。慶娣想推門,秦晟留意到她的舉動,笑說:「等我來。」

她注視西裝革履的他繞過車頭來到這一邊,不得不承認,在某些方面,秦晟確實深具魅力。

他刻意加入她的朋友圈子,並且適應良好,沒有一絲突兀感。處事之圓融讓慶娣既對他的家庭背景持謹慎保留態度,又對那樣的環境培養出的性格行為模式和精神世界頗為好奇。

這是兩人第一次正式約會,以往眾人聚會中只是泛泛地聊天,可這一晚從她報考的文學院談到秦晟十多年前的大學時光,談到尼采。這又是一個令慶娣驚奇的發現,身為體制內的一員,他竟然對一位深具批判主義色彩,強烈抨擊傳統體制,強調個人意志的哲學家推崇備至。他們從尼采談到黑塞的詩歌和小說,爭論如何在道德與人性,情感和理智之間取得平衡與統一。

「見素抱樸守缺。可是,又有幾個人能真正堪透。」話題談到這裡,不免令人想起遠方的姜尚堯,在慾望與準則中如何取得平衡正是他疏忽的。慶娣悵然若失,渾然忘記了周鈞諄諄教導的約會守則「一,專註的聆聽;二,崇拜的眼神;三,優雅的微笑」。

「這是出世說。我比較傾向於另外一種方式,屹立於世界之上。俯視永遠比仰望的視野更加遼闊,也更不容易迷失方向。」

他果然自信,慶娣啞然失笑。

到家時,她回身感慨:「很愉快的一個晚上,多謝你。」

秦晟頗有風度地略略欠身,「我也同樣要說謝謝,暢談是種享受。」

早春的四九城,寒意仍濃,四目相對,他倆會心一笑。浮世擾攘,對任何人來說,精神交流與共鳴的喜悅都是彌足珍貴的。

慶娣道別後準備上樓,秦晟在身後喚住她,遲疑地說:「我有個女兒,八歲了,這兩年和她爺爺奶奶住在一起,聰明早慧。」

慶娣側頭想了想,嘴角笑意真誠,「聰明的小姑娘一定很討人喜歡。」

他平靜的面孔掠過一絲喜悅,然後在她再次準備上樓時又問:「你考試成績什麼時候出來?」

「說是下個禮拜。」

「打算怎麼慶祝?」

慶娣莞爾,「你確定我能考上?」

他點頭。

可是,對她來說,這樣的節奏太快了些。

「我下個月將赴任聞山,初期了解人事關係和工作調研一定會佔用不少時間,再見面不知什麼時候。」秦晟沉吟說。他是深思熟慮,謀定後動的性格,謹守方圓規則,與佳人相逢實在是人生的大意外,「或者你會感覺我太急迫,給你造成太多壓力,實在非我所願。」

如果說之前只是仰慕他才學,那麼這一刻他眼中的鄭重和溫柔真正撥動了她平靜的心海。

是的,鄭重。從一開始明確立場,到不疾不徐地向她敞開他的精神世界,無一不讓她感覺到他鄭重的態度。

慶娣不由想起圓圓那些勸導,被優秀的異性重視並非體現女性價值,但確實是證明了女性魅力。她窺視內心,最初的無措和抗拒已經消失。面前的這個人,目標明確,但手法潛跡無形,如果這也是他一貫的工作作風,實在不能小覷。以小見大,秦晟工作上的成績絕非單純的家庭背景的光環影響。

「如果成績滿意,可能會有不少朋友一起慶祝,湊份子吃飯什麼的。」

秦晟聞言笑意盎然,「那算我一份子?」

慶娣對他的百折不撓莫可奈何,她抿嘴微笑點頭說:「好,到時候我給你電話。」

上了樓,周鈞正坐在電腦前。最近春裝上季,他的淘寶店重新裝修,下班後連開了幾個通宵,困得幾乎要拿牙籤撐開眼皮。「兩個人在樓下情意綿綿,難捨難分的,這才第一次約會,神舟五號也沒你們速度快。」

他坐的位置掀開窗帘一角正好可以全面觀察到樓下情況,慶娣回他:「臨走說了兩句閑話而已。」

「鮑參翅肚的也沒說給老娘打包一份。」周鈞哀怨不已。「對了,你妹妹電話。八點多的時候。」

愛娣在電話中聊了一會家常,最後才輕描淡寫地提起正月十五和向雷打架的事情。時隔多日,她竟然在一個人解決後才告訴慶娣。作為熟知她性格的姐姐,慶娣深刻感受到每個人都在生活不間斷的摧折中成長,包括妹妹。

小夫妻辛苦多年的積蓄加上慶娣的援助被向雷不告而取,借給他姐姐生意周轉,如今只追回一部分。

慶娣震驚之下,連話也說不出。

愛娣嗤笑不已,說:「我住了小旅館三天,他姐還說什麼不用來道歉,也不用來找,在外面憋不住了自然會乖乖回去。被她說中了,確實是這樣。」

這明顯是欺負妹妹娘家沒人。慶娣一口氣梗在喉間,血脈相連,她此時的心痛可知妹妹當時之憤怒失望。「小愛……」

愛娣苦笑,「姐,女人又沒有男人那麼多野心,一輩子不過是求點溫暖,為什麼這麼簡單的要求反而實現起來那麼難?」

滿足事業成功的野心只需要一個人努力,追求婚姻生活的圓滿則要兩個人使勁。慶娣不知為誰而嘆息。

「小愛,向雷的干擾太多。照我說,就著手頭的錢買間小房吧,別圖一步到位了。搬出來住,才是屬於你們兩個的家庭。」

「我也是這樣想,這幾天正在看房子,老房也行。如果他媽他姐還要唧唧歪歪,那我也沒那麼好欺負,欠我多少都要討回來。」

「關鍵在向雷,他如果一心護著你,不會有這些事。」

愛娣沉默許久後啜泣出聲。「我……我瞎了眼。」

掛了電話,慶娣翻出存摺,看一眼又氣惱地丟回去,坐到周鈞身邊打開電腦,掛著旺旺開始寫稿。

這些年堅持,文字已經成為她的一部分。不僅承載她悲喜,也供奉她衣食。可是相比較她需要的,太少太少。

「二師兄,怎麼才能賺到很多很多錢呢?」她扶額發獃。

「嗯,等我出名,跨國公司請我掌鏡拍廣告大片。」周鈞抱膝而坐,陷進幻想里。「全套的哈蘇,一線明星助陣,超級大棚,坑•;王給我當助手,被我罵得活像只狗,還要紅著臉夾著尾巴跟前跟後舔我的肥。」

……慶娣無語。

「到時候迪哥缺錢?小意思啦。」他得意洋洋的,尾音拖得老長。

「一邊去,等你熬出頭我早成知名編劇了。」慶娣學他的樣子抱膝,「一集十萬稿費,隨便寫個幾百集的。」

周鈞作勢欲跌倒在地,兩人哈哈窮樂一場後,周鈞正色,「能寫槍稿也不錯,一集幾千一萬的,找找路子去。」

「等考進去再說吧,人面也廣些。」慶娣略帶鄙視地問自己,「這樣功利的想法是不是玷污了那聖殿?」

周鈞嗤之以鼻,「人活著首先要填飽肚皮,餓死鬼當什麼上帝?」

這句與尼採的格言倒有幾分相似之處,慶娣想起剛才秦晟席間說的話,避免迷失的方法是屹立在世界的頂端。這大概就是上位者與底層的區別,對身處底層的人來說,通往強者的路何其艱難。

慶娣失神。

「迪哥,很缺錢用?」見她瞬間情緒低落,周鈞問。「我那還有幾千,你先拿去。」

「算了吧,你還欠著彭大哥的。」

「等幾天,我有強烈的預感,那組特輯能上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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