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多年前,高琨還只是濟西一個小縣的宣傳幹部,那時縣府叫做縣革委會。近四十年經營,這位以強勢著稱,據說在省常委會上一言九鼎的前任省委書記雖然此時已經退居二線,但嫡系根植全省,影響力深遠,比如常務副省長梁富毅,比如組織部長彭虞,比如聞山市委書記魏傑。

聽聞聞山政局將有變故,鑒於葉慎暉的地位,這句話想來並無虛言,可姜尚堯不過一笑而已。

不管來者是何背景,想撬起這塊鐵板談何容易。以現任巴書記之威,在繼任初期依然捉襟見肘,據說常委會上但有舉措,常以一票之險僥倖通過。這些在濟西官場里私下流傳的軼聞雖不足盡信,但也側面說明了巴書記初期的窘境。

有些事,是要講究天時地利人和的。即使巴書記此時對全省的掌控力度已非昔日可比,但權力制衡的玄妙就在於越是局中人越不能率性而為。不能一招制敵,這種平衡的態勢將會持續下去。

思慮每每觸及這些問題,總有一種熟悉的無力感滲入四肢百骸。再怎麼努力,他姜尚堯也只是個小人物而已。

「蒙昧非心窮。低迷中,她極力守護內心的樂觀,仰望天空,逼回眼中一層薄淚,繼續顛沛之路。這一縷樂觀賦予的等待與希望,珍如瑰寶。」

他深吸一口氣,似有什麼隨默誦的詞句流入內心。那是手邊的雜誌里一篇短篇小說中的語句,作者名為沈昕迪。

她以前投稿的筆名叫沈墨,不知道改名的初衷是什麼,或許想歷經另一種人生,沒有他姜尚堯痕迹的人生。

可無論她以何種面貌出現,對他的影響都是不能磨滅的。在他曾浸潤於她的愛里不自知時,在此刻。

慶娣。慶娣。

「姜哥,到了。」

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即將入境,邁出車門,北風料峭催酒醒。夜晚的雙槐樹街安謐寧靜,只餘風聲。佇立在街角,姜尚堯仰頭望向二樓窗帘掩映的燈光與人影。

劉大磊帶著兄弟從車後廂抬下幾箱特產,臨上樓前問:「姜哥,你不一起上去?」

他搖搖頭,倚著車門點燃一支煙,又抬頭看了看二樓窗戶。不一會,劉大磊下來,喪氣地說:「東西收了,這個沒要。嫂子說,明年別再送年貨來,麻煩。」

去年春節前進京,只見到譚圓圓。那時姜尚堯還不知慶娣已經搬離,以為她一心躲著讓她傷心失望虛耗了十年時光的人。這一次再度被拒絕,沒有前次的失落傷懷,空洞洞的,無感知一般。

他接過大磊遞來的信封,再回望一眼二樓陽台,窗帘搖曳,心心念念的人想是藏身其後。

「姜哥,你厚著臉皮上去說兩句話唄。」

他幾乎意動。想起那句「你有你的前程,我有我的方向」,尖銳的撕裂感劃胸而過,姜尚堯驀然扔掉煙蒂,轉身準備上車。同一時間,樓道傳來鐵門開啟的聲音,他驚愕回首,這一刻方知內心期待之深。

出來的是一對情侶,兩人往這邊看了眼,摟抱著行遠。

失望悒悒地寫了他滿臉,劉大磊嘆口氣。

就在姜尚堯再度準備上車時,鐵門處昏黃的燈泡下,一個清瘦的人影緩緩走進光暈里。

幾番起伏,此時此際他已經理不清繁蕪的心緒。他微微揚起嘴角,笑得比哭還要難看,低聲喊她:「慶娣。」又怕驚動了什麼,慢慢地,一步步踱過去。

她還是往常模樣,頭髮緊緊束在腦後,怕冷,棉服的厚領豎起來遮了小半個臉,更顯得一雙黑瞳烏沉沉的。

見他不說話,只是不轉睛地望著她,好像一眨眼就會消失一般,慶娣先笑了笑,問:「我前天打過電話,姥姥正式出院了?」

他闔首,反問她:「考完試了?」

「考完了,等成績和複試呢。」

「今年過年又不回去?」

她搖頭,眼裡一絲郁色轉瞬消失不見,「不回了。」見他不掩失望,慶娣轉了話題,「以後別送東西來了,馬上春節,正是忙的時候,每年這樣麻煩你我過意不去。」

她的客氣點醒了他兩人疏離的關係,姜尚堯扯扯嘴角,「我也是順道。」孟時平祖籍濟西,自調任部委後,德叔每年必來京師送年禮,不外是土特產之類,禮物不重,重在情誼。最近兩年此事轉交姜尚堯代勞,今年他額外多添了兩樣輾轉淘來的寶貝。

他的堅持讓她無話好說。「那我上去了,你路上開車小心些。」

「等等!」他急切地挽留。在她回眸時,滿心濃稠的愛被瞬時掏空了一般,他怔怔看著她,不言不語。

那眼中的苦楚沉沉融入無邊的夜,氣息起伏間慶娣嘗到舌下的澀意。

「這個,拿去交學費。密碼沒變。」

那信封她剛才看過一眼,是他第一張信用卡的附屬卡。

慶娣推開他的手,「我應付得來。你路上小心。」說完她禮貌地笑笑,轉身上樓。

開了門,《彼得潘》正放到尾聲,慶娣端著杯子邊喝水邊聽影碟里的對白,溫蒂問:「你不會忘了我的,是嗎?」小飛俠說:「忘了你?永遠不會。」她被一口水嗆住,為這善意的謊言。

愛的背後不是恨,正正是遺忘。如不相忘,小飛俠何以「蕩蕩然不覺天地之有無」?

「走了。」周鈞從窗帘後鑽出來,想是偷窺許久。「要哭不哭的,你乾脆點撒?不捨得就追出去。」

「哪有不捨得?」慶娣蹲下來翻找碟片,「看《光豬六壯士》?」

相比較夢幻好萊塢,她更偏向小眾的歐洲電影,講述小人物的甘辛,那種面對窘境,嘲弄與自嘲的人生態度。當男人們恐慌地議論假如女人也有了雞/雞,男人的存在只有標本的意義時,她輕笑出聲。

周鈞走出房間,一手拍打雙頰,一手遞給她一份面膜。

「黑悶凶看起來不像是壞人,為什麼逃婚?」周鈞問。

為他的欺瞞?為他的功利?……慶娣不願加諸任何惡言,敷好面膜,沉吟片刻理智說:「只有面對無數種選擇的選擇,才是真正的選擇。」說著,她學周鈞的樣子也把雙腳擱上茶几,舒服地靠後。

「是他需要選擇還是你?」周鈞較起真來。

「都需要吧。」慶娣目注屏幕,心卻遊離在方才樓道的光暈里。「我以前寫稿子特別愛用人生如何如何,其實經歷太少,不足以道盡平生,反而有強說愁的矯情味道。憑小聰明不能成大器,長期固守方寸之地,過多十年也不過是個見識淺薄思維狹隘的婦女。出來開闊眼界總是好的。」

她臉上敷著白白的紙膜,更顯得沉思時雙眼深如潭水,周鈞不覺憶起前些日彭小飛暗地裡質問他:「瓜娃子一肚子壞水,又矇騙我妹子。既不是大明星又不是名模,首封就那麼好上?」

他當時回答:「不哄她哄哪一個?美女滿街走,可你見過哪個眼裡有人生有故事有感情,望你一眼像望斷關山,子孫根都跟著疼的?」

此刻,周鈞又想起這番話,心隨意動,不由就說出來:「再給我一台哈蘇……」

慶娣納悶地看向他,隨即醒悟過來,掩不住鄙夷,「天天想著你買不起的相機,想魔怔了。」

周鈞只顧著陶醉不已,「你,我,加上馮少,再來幾台好機子,彭格格發慈悲借我點錢租下中紡的影棚,我能成神。」

馮少航是周鈞死黨,小有名氣的造型師。「別提馮少航,他簡直是女人的噩夢。」上一回批評她小腿皮膚太乾燥不懂保養,膝關節泛黑一定不常磨皮,目光與用詞之毒辣簡直令人髮指。

「迪哥,」周鈞把面膜扯下,一臉同情地說:「為了我,你忍忍他的摧殘。」

過了幾日,再想起周鈞哀求的眼神,慶娣深吸一口氣,放任思緒漫走。只不過,眼前的蘭花指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扯回現實。

「女人,天賜恩寵的皮膚和身體,怎麼能這樣對待自己?」馮少航兩指掐住慶娣的頰肉,迎著光打量,那眼神像豬肉檔前挑剔的中年阿姨,「色素沉澱很嚴重。」

他喊女人的語氣和周鈞如出一轍,難怪兩人是前世的兄弟今生的閨蜜。慶娣閉上眼睛忍耐地說:「這十天謹遵你的指示,每天一次面膜,每晚不超過十二點睡覺。」

馮少航毫不理會她的解釋,連聲嘖嘖後吩咐助理開化妝箱。

譚圓圓早已受不了他的做派躲到一邊去,滿場燈光亂閃中,馮少航飛個眼刀,助理趕緊把帘子拉上。

這個周末的下午,租借的攝影棚里熱鬧非常。慶娣和馮少航是周鈞誑騙來的,負責服飾的雜誌社小編是周鈞誘騙來的,燈光師是周鈞行內的幾個朋友,被哄騙來的,一個草台班子,居然被周鈞指揮得有模有樣。坐在帘子隔出的化妝間里,聽得外面檢測燈光和設備的種種忙碌聲,閉上眼睛由著馮少航在自己臉上折騰的慶娣微笑,腦海中重映上次被趕鴨子上架的拍攝現場,那連續不斷的快門聲重臨耳畔,居然令她脊背竄過一股奇異的興奮。

但是,這一次拍攝因為周鈞明顯提高了要求而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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