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兩天後,姜尚堯安排小鄧和大磊開車送慶娣回京。

她上車前,回望這座灰霧之城,似是看見少女期的自己跌跌撞撞地行走在聞山街巷中。痛愛過一場,青春也不算浪擲了。慶娣對那漸漸模糊淡化,最終消失的背影微笑,幾許惆悵,幾許感懷。

回程的路上,劉大磊不停和她絮叨姜尚堯兩年來的處境和生活,做最後的挽救,可她的感傷,隨著漸行漸遠的故鄉,慢慢地沉澱了下去。

大磊臨走猶有不甘,問說:「嫂子,姜哥那樣子……你也太狠心了吧?」

狠心,這是第二次聽見這樣的評價。

天地可鑒,他們的愛情,從一開始就不公平。他有愛她與不愛的選擇,而她,只有愛多還是愛少的餘地。對他狠,誰知道她對自己有多殘忍。

「別再叫我嫂子了。」

一句話被堵回來,大磊氣餒不已,跺跺腳去了。

慶娣想著他的孩子氣不由微笑。十多年前,她也以為愛情是輕巧輕鬆的,想想那個人的一顰一笑已經極歡喜。不是的,愛情里有太多實質,兩個人近三十年的人生在其中,密度高,因而沉重。

離開不到一個禮拜,雙槐樹街的老居民樓舊貌依然,樓下烤紅薯,烤羊肉串,成堆擺賣大白菜的小販攤子看起來無比親切。

這如一日的平實場景讓她無法消沉下去。她守著攤子等待一碗麻辣燙時,突然覺得自己本性就像舅舅隨便插地里的蘿蔔秧子,不需刻意灌溉施肥,有點陽光就茁壯。

上了樓,她把家裡帶來的特產放進廚房,打開冰箱看看,本以為慘淡得只剩幾罐啤酒,哪知裡面的青椒胡蘿蔔西紅柿幾乎閃瞎她的眼睛。

她給譚圓圓打了個電話,約她周日來拿特產,然後開了電腦。一掛上旺旺,她頭疼起來,滴滴的連續響了數分鐘的來訊除了問尺碼的,其他幾乎都是催發貨。

當初來四九城,僅只兩個朋友,一個譚圓圓,一個神交已久的編輯周姐姐。在她一時找不到便宜又合適的房子,將就住在地下室時,一次周姐姐請她吃飯,認識了她的弟弟,開淘寶皇冠男裝店,並且在一間時尚雜誌社作攝影師的周鈞。

她那時已經決定考研,正打算辭職在附近中關村找個文職工作,既節省上下班的時間寫散稿,又有閑余應付考研的準備。

周鈞提起淘寶店的客服離職,並且租住的房子也空下一間,慶娣頓時意動。

可真正辭去工作後,她如上賊船,後悔不迭。周鈞這個淘寶店哪裡是正職,分明拿來當副業。除了跑廠下單子,其他什麼事也不管,四個客服旺旺,雙兒、小昭、阿朱、阿碧,她一人分飾四角。

封閉陽台一頭是擺了兩台電腦的工作室,一頭作倉庫堆貨。慶娣按照單子蹲地上忙了一個多小時,對好貨號和顏色尺碼,又打了電話給快遞小子,再將要發出去的貨整理齊全,已經四點有多。旺旺上繼續蒙了幾個人下單,又費盡口舌哄了一個客戶把中評改成好評,她開始收拾房間。

周鈞回來時,她正在拖第二遍地板。

「回來不打個電話吱一聲,我多買點菜。」周鈞一腳踩在她剛拖過的地方。

「吱——」慶娣一回頭,「蹄子挪個窩。」

拖把橫掃而來,周鈞忙不迭往廚房躲,「看,又暴躁了。我就知道,自我修養的開發和提升是一項艱苦卓越的歷程。」

「能不暴躁嗎?二師兄,我問你,家裡為什麼這麼臭?」

「前幾天廁所又堵了。」

「那你的店子呢?五天沒發貨,多少人撤單子你看過沒有?究竟是你賺錢還是為我賺錢?」

悉悉索索的塑料袋子聲音傳來,周鈞提高嗓門吼:「開店是為了活命,我和你說過多少回了,人要注重生活。生活!」他撥開藍布扎染帘子,從狹窄的廚房門探出個腦袋,得意洋洋說:「前天接了單婚紗照,外景,那叫一個爽。」

像周鈞這樣的二流攝影師薪水並不高,為雜誌拍內頁不過幾百塊一張而已,只能靠關係多接私活。「多少錢?」

周鈞哦了一聲,迅速閃回廚房。

慶娣追到廚房再問,他無奈回答:「朋友介紹,義務的。」看慶娣臉色不對,他急忙解釋:「都是行內熟人,就在前面公園搭的外景,人家連電影燈都借來了,我好意思問人要錢嗎?」

周鈞嘴邊常掛一句名言「聽從心靈召喚而生活的人,不是瘋子,就是傳奇」,像他這種水貨自然終其一生努力也難得傳奇,可即便是對瘋子來說,錢也不重要,要緊的是機會。慶娣拄著拖把嘆氣,提醒他:「快過年了,過完年交租。我這一半是一直攢著的,你呢?」租金半年一交,帝都居大不易,房租讓人咂舌。

「活人還能被尿憋死?」周鈞滿不在乎,「整飯吃,一會和你說正經的。彭格格下班也來吃飯。」

搬來雙槐樹街不久,有一次在附近烤魚店吃飯時與彭小飛重逢。彭小飛早幾年丟下父親為他夯實的從政基礎,北漂來四九城,如今在中關村一家電腦公司作法務。

說起來,周鈞父母都在西政工作,兩人也算頗有淵源。「為了感謝彭格格半夜救駕,義務為我們通廁所,我已經餵食了他五天鳥。吶娃兒可憐噻,看見川菜像見親娘,汪汪兒兩坨淚。」

果然,彭小飛進門就開始聳鼻子,空氣里油炸辣椒的香味讓他表情極其陶醉。慶娣被嗆得兩眼微紅,接了他手上的水果袋子,立刻往陽台躲。

「特調泰式酸辣汁煎焗洋蔥豬柳,墨西哥頂級辣椒煎燴白菜,法式黑胡椒精腌碎肉燉白玉,頂級辣汁浸小牛雜配新鮮食蔬。你,筷子碗。你,開紅酒。」周鈞雙手叉腰,指揮他們開桌子上菜。

彭小飛倒也聽話,自己去找開瓶器,「不就是魚香肉絲,辣白菜,麻婆豆腐和毛血旺嘛,川棒棒也講小資。」

「鎚子,這叫情調。」

彭小飛雙眼翻白。轉頭問慶娣:「家裡人好了?」

「好了,不過復原估計還要個小半年。醫生說年紀大了,總有點後遺症。」

「那也不錯了,他姥姥怕是有八十了吧?」

「明年八十。」

周鈞好奇:「說的是哪一個?吶個黑悶凶?」

慶娣瞟他一眼,繼續擺碗裝飯。彭小飛解釋:「瓜娃兒家的黑悶凶就是有能耐的意思,誇你那位呢。」

「有能耐也和我無關了,這次回去正式談過,以後誰也不管誰,就這樣了。」

彭小飛知道個大概,嘆息一聲,也不多言,給慶娣拿了個杯子斟了兩口紅酒,「結束等於開始,賀一賀。」

「怪不得今天脾氣那麼大。話說那天看陣勢,我還以為我拐了別個的婆娘,呢個黑悶凶瞪我像瞪姦夫,眼神能殺人。怎麼轉一圈,還是被拋棄了?」

「少說兩句行不行?」彭小飛看不過眼。

「我說的是真的,男女分手絕對是女人的錯。男人不能欺,越欺越離心;男人也不能慣,越慣越混蛋。迪哥,你是前者還是後者?」

慶娣停下筷子,細想他的話倒也有幾分道理,嘴角微揚自嘲一笑:「後者。」

周鈞一拍桌子,「這你要向我們山城妹子學學,人要懶嘴要甜,哄得男人圍著你轉還能苦中作樂嘲笑別個沒他好命道,這才高段——」

彭小飛搶白:「我聽著像是在說你自己?」

「說我懶?老實講,你筷子舉著誰做的菜?」周鈞不服氣。

慶娣見他兩又鬥起嘴,不由撲哧一樂,「我知道你們都是為我好。也確實是我的錯,只憑著滿腔的愛和激|情經營愛情是不夠的。……那幾年想來真是虛惘,整個人全為了他在燃燒。吃著飯就會想他在牢里會不會餓肚子,睡醒了又想他有沒有受欺負。熬到他出來了,擔心他消沉沒目標,有事業了擔心他生活沒規律。他說一句話,我在心裡猜測那語氣是顰是喜,皺起眉頭又心疼他人生挫折漫漫無止境……」慶娣恍然發現兩個男人停了筷子,望著她默然無言,她抱歉地笑,「我說得太多了,變成祥林嫂可不好。吃飯吧。」

她的聲音里沒有淚意,沒有怨懟,枯澀理智,卻更讓人心疼。彭小飛幹了杯里的酒,撈起筷子說:「吃飯,明天重新開始。」

周鈞欲言又止,然後小心翼翼地問:「迪哥,有經紀公司問我呢?你想不想入行?」

慶娣和彭小飛同時疑惑地望向他。

「就是上回幫我拍了內頁,年會過後就有經紀公司問來著。我心想著內頁都是我千求萬謝後你才肯幫忙,所以沒拒絕,也沒答應,就等你回來。」

十一月的時候,周鈞給芭莎拍聖誕特輯,兩個模特中有一個減肥減到脫水入院,當晚臨時再找其他人不是氣質不合適就是沒有檔期,周鈞急得抓耳撈腮,看見才洗過澡濕著頭髮從洗手間出來的慶娣突然跳起半丈高,第二天就把她拐去面聖。令慶娣意外的是,一個半小時後的定妝照居然令主編和贊助商全數通過。

周鈞當時猛誇造型師:「化妝術真是化腐朽為神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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