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回到聞山已是下午。

市醫院重症病房裡,姜鳳英聽見腳步聲就站了起來。大概兩天沒怎麼合眼,虛晃了一下,又被姜尚堯的小舅扶住。

她快六十的人了,半生煎熬,兩年不見,更覺蒼老。看著慶娣走近前,她嘴巴囁嚅著,眼中濕潮,握著慶娣的手,良久後,心中感慨化作簡單的一句話:「可回來了。」

兩年前的離去看似瀟洒決然,慶娣內心實則對姥姥和姜媽媽萬般歉疚,以至於此時應該喊的一聲「阿姨」盤旋在喉間,總感覺這疏遠的稱呼太過傷人。掌心的熱量一路傳到心裡頭,她望著姜媽媽,凝噎難言。

隔著玻璃看向病房,姥姥仍在深度昏迷中,輸液的手背青筋暴突,老人斑點點。是這雙手,教她養花種草;也是這雙手,給她戴上定親的鐲子和戒指;還是這雙手,在她臨別那天,顫巍巍的幫她抹去淚,擔憂地問「娣兒,怎麼了?堯堯欺負你了?」

慶娣眼淚不止地淌下。

身邊姜尚堯問:「姥姥怎麼樣了?」

「溶栓後一直在輸液,剛才聽見喊,眼皮動了動。醫生說好在送院及時,不過年紀大了,接下來幾天只能看情況。」姜尚堯的表弟在旁邊說。

姜家舅媽見姜尚堯回來早就鬆了口氣,順水推舟說:「再觀察觀察,應該沒大事。堯堯既然回來了,賢賢上你的班去,請假一天又不知扣多少。」

姜尚堯不理會舅舅尷尬的臉色,哄他媽也回去,慶娣抹抹淚,在旁幫腔勸說:「阿姨,回家睡一會吧,有我們在。」

姜家舅媽立刻打蛇隨棍上,「就是,有你兒子兒媳婦看著,還有什麼不放心。慶娣,這回回來不走了吧?」

姜家舅媽以前是見過的,慶娣聞言只是禮貌地笑,姜媽媽此時也無心和弟妹計較,交待了幾句與弟弟一家人離開。

不一會,大磊和小鄧送了他們回來,進了小套間,見姜尚堯頭歪在沙發一角闔目假寐,兩人放緩了腳步。大磊悄聲說:「嫂子,吃點東西先墊著。」

「你們吃過沒有?」聞著米粥香,慶娣才發現自己飢腸轆轆。打開來看,一碟炒飯,一碗燕窩粥,外賣的袋子上印著聞山大酒店的標誌。「難為你們還記得我喜歡什麼。」

「吃過了,一人一大碗刀削麵,還給姜哥捎了碗。就嫂子你喜歡吃米,喔,還有我家那個。」

劉大磊害羞的表情引起慶娣好奇,「你家那個?大磊你結婚了?」

小鄧輕笑,捶了大磊一拳,說:「他倒是想。」

「這可不是我一個在想。」劉大磊不忿,「她不想的話沒收我工資卡做什麼?那不就是為兩人將來打算嘛。嫂子,你說是不是?說起來和嫂子你還是一個學校的,將來也能當老師。」

慶娣不由瞠目,過了會贊說:「瞧不出啊你,不顯山不露水的。原州師範的?」

大磊忸怩點頭,「明年畢業。」

「有機會可要見見。」慶娣吹吹滾熱的粥,「對了,福頭好不好?」

「半個牛犢子那麼大,你說好不好?在礦場養著,每天一面盆的肉。」

「那我就放心了。也不知道有沒有時間回冶南看舅舅,順便去看看福頭。」

姜尚堯向來對福頭沒多大愛心和耐性,當初走後慶娣曾交待妹妹有空把福頭送去舅舅家,哪知礦場保安受命攔阻,言語衝突下,愛娣大怒,搶先回去聞山影樓拿了婚紗照,全部剪掉一半後把姜尚堯缺胳膊少腿的單人像寄回礦場。

這件事慶娣現在想來猶感頭痛。

「嫂子,這回不走了吧。」大磊終究忍不住心裡話,聽見小鄧在旁邊低咳,他置若罔聞,悻悻說:「那個二胰子有什麼好?還以為多牛逼呢,一看不過就帥了點,長得跟娘們似的。難為我姜哥腦門泛綠,居然忍得下這口氣!」

慶娣放下手上勺子,神情鄭重,「周鈞是我好朋友,別瞎說!而且,這些事和你無關,也和你姜哥無關。」看大磊訕訕的,她放緩語氣,轉移話題說:「我肯定是要回去的。月底考研,考上了要讀三年。」

大磊直了眼:「那豈不是以後都不回來了?」

聲音著實大了些,慶娣顧忌熟睡中的姜尚堯,回頭一顧,正迎上他如潭雙目。那目光中包涵有太多情緒,深沉複雜,即使慶娣迅速扭開臉,一顆心依然因之惻惻而痛。

「有吃的?」她聽見他低沉喑啞的聲音問,又聽見悉悉索索地響,知道他坐起。

慶娣沉默著低頭把粥吃完,心底既為他那一眼中的苦楚掙扎而哀傷,又懼憚那一眼的冷漠陰鷙。時隔兩年,這熟悉的陌生人所思所慮已經完全不是她能揣度的,慶娣再三斟量,開口說:「周鈞是我的好朋友,不是你想像那樣,你別難為他。」

姜尚堯瞥她一眼,「和我無關。」

慶娣聞言呼吸一滯,沒注意到一邊劉大磊掩面無語的表情,注視低頭吃面的姜尚堯半晌,乾澀地回了句:「那就好。」

晚上姜媽媽送了飯來,守到夜裡,姥姥終於恢複了些許意識。看見床邊的慶娣,她渾濁的老眼突現光彩,喉嚨里咿唔著,想抬手又舉不起,半邊臉孔抽緊,神經扯得嘴角忽跳。

「姥姥……」慶娣覆上她枯槁的手,說不出話來。

姜媽媽湊近老太太耳邊安撫說:「是慶娣兒,慶娣兒回來看你,你可要好好的。」

姥姥抽動半邊嘴角,眼裡無限安慰。

姜鳳英提心弔膽了數日,看著沉沉睡去的老太太,終於舒了口長氣,抹抹淚,勸他倆,「回去睡吧,熬了兩天了,夜裡我守著就是。」

姜尚堯的目光投向慶娣,她錯眼避開。離開勢必是一同回去曾經的新房,慶娣本是打算在附近找間小旅館落腳,當下婉拒說:「阿姨,我陪你,困了我就在外面沙發躺一會。」

姜媽媽還要再勸,姜尚堯先開口說:「二貨在醫院對面酒店給你定了間房,我送你過去。」

沒有他首肯,大磊想必不會這樣擅做主張。這一份妥當,倒也合她心意。慶娣說一聲「好」。

安置了東西,她刻意與他保持了數尺距離,客氣地說:「你也回去睡一會吧,眼裡都是血絲。」那微紅的眼睛,莫測的目光,冷峻的面孔,無一不讓她心緒難平。

他倚著門遙遙凝望她,多少話澎湃在喉間,幾乎難以抑制那洶湧,他沙著嗓子說:「有事打電話給我。」

出去後,姜尚堯站在走廊里,期待那扇門能留戀地打開,一秒,兩秒,三秒……最終,電梯門在走廊另一頭叮一聲開啟。

他猶豫著,揚起的手最終重重放下,頹喪地走開。

第二日,姥姥稍稍有些起色,取了呼吸器後,喉嚨里發出的聲音大約能分辨出是叫她「娣兒。」

知道姥姥向來愛乾淨愛收拾,慶娣幫她梳頭抹臉。老太太頭微側著,眼角斜向著她,抽起半邊嘴艱難地對她笑。慶娣眼淚止不住,抽噎著說:「我很好,你放心。等你身體好了,接你去我那玩。」

姥姥語聲含糊地說了幾個「你……」,滿臉急切之色。慶娣琢磨出姥姥的意思,她搖了搖頭,無視背後那道幾欲穿透她心靈的目光,實話實說:「還要讀書呢,沒心思想那些,就我一個也挺爽利的。」

姥姥鬆了口氣似的,然後又心疼地瞅著她。慶娣強笑:「我真挺好的。賣衣服寫稿子,賺的錢夠養活自己。晚上去附近的大學旁聽,有時候還能蹭一兩場電影。姥姥放心,啊?」

等姥姥熟睡後,慶娣打了個電話給妹妹,下午愛娣和媽媽一起來到醫院。

慶娣媽兩年沒見大女兒,自然涕淚不止。看過病床上的姜家姥姥,苦著臉連連嘆氣,數落慶娣說:「好好的日子不過,走那麼遠去。有這兩年,說不準老太太曾孫也抱上了,哪怕將來百年歸老也沒遺憾。」

相比較從前面對媽媽的無奈,這一次,慶娣仍然沉默著,只是沉默中有道不出的澀苦。

愛娣瞄瞄低垂著頭的姐姐,帶著少許埋怨對媽媽說:「看你,這話車軲轆樣的在嘴邊轉了兩年了,也不嫌煩。」

慶娣將帶回來的錢遞給妹妹,「先存著,再有我下回打你賬號上。」

愛娣虎起臉推拒:「你在外頭多辛苦,攢一點錢容易嗎?」

「叫你拿著就拿著,我又不是為了你,我是為咱媽。」慶娣不容分說把錢塞進妹妹袋子里,嘆說:「早點買了房子早點把媽接出來。」

愛娣這兩年肚子一直沒消息,婆家又是三代人共居,婆媳姑嫂關係難維繫,爭執齟齬不絕。雖然電話里並沒有細說,可面前這個小婦人曾經花朵一樣嬌艷的容貌染上秋愁,強作歡顏的模樣讓慶娣這個做姐姐的實在心疼不已。

「年年想買房子,年年漲價追不上。」愛娣苦笑,「你呢?你總要留點交學費。」

「還不知道能不能考上,這不還有半年嘛,真考上了我也有別的辦法。」

送媽媽和妹妹下樓時,正巧遇見姜家媽媽。曾經的兩個親家乍然相逢,面對面,雙方臉上都是掩不住的尷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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