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連續幾日的淅瀝細雨,把羊牯嶺凃染得滿目皆綠。濕漉漉的空氣里,煙火味沉滯不去,更加嗆人。

慶娣燒完手上最後一疊冥錢,退開一邊,站在老松之下,遠遠地注視那個蹲在地上的男人。

兩年前他甫出獄,第一次來到見證天人永隔的碑墓前,俯首嗚咽的情景再次從記憶的深海中浮起。

這一次,他蹲在那裡,不言不泣,凝望雁嵐的黑白瓷像,思緒浮游萬里。大磊手上的雨傘遮不全他高大的身軀,雨水沿傘角滴下,點點滴滴的,落在他肩上。

這特殊的日子,周圍籠著煙火氣,又被薄薄的晨霧罩住,遠近山巒模糊,只余起伏的曲線。

天地愀然。

一串喧嘩穿透潮濕的空氣縈繞在慶娣耳際,她仔細聆聽,那是景程正被愛娣取笑;然後,她又仔細辨認,「我是姚雁嵐」,墓中人含羞帶澀地自我介紹。

她如見舊人,視線投向山巒間,笑中凝悲。

腳步聲停在身後,姜尚堯接過她旁邊小鄧手中的傘,另一隻手牽住她的。

大磊點燃了一盒響炮,慶娣仰望那炮尾接二連三地夾著哨音滋溜溜拔地而去,在半空綻裂,再望向身邊人,他目光凝於天際,嘴唇緊抿成一條線,滿是不輕言身受之苦的堅決。又因那堅決,眉目更添陰鬱。

慶娣手掌被他緊緊攥著,忍著些微的痛感,盯著腳下的台階,隨他一起下山。

上了車,他端然而坐,像一座冰冷的雕像;目光望向車窗外,又像一個旅人眺望他的天涯。

進了聞山大酒店的廣式茶樓,熱沸的茶香喧騰在胸臆,他面色舒緩了些。慶娣夾一隻蝦餃放在他碗里,「別顧著喝茶,吃點東西墊著。」

「等會有什麼安排?」他問。

事前不確定他回來的日子,也沒料到他會和她一起來掃墓,慶娣本是約了妹妹今天去看婚紗,並且預定拍婚紗照的日期,可見姜尚堯神情悒鬱,她遲疑了一秒,說:「沒什麼事,你呢?」

婚期不過剩下月許,按理說不可能得空。可那樣一雙清亮的眼睛望著他,如穿透人心,他狼狽得只想遠遁。「那我跟老凌回原州,還有不少事要辦。」

他既不解釋最近頻繁上原州的緣由,也不向她詢問婚禮籌備的細節,好像她將同自己天荒地老,與他無干一般,慶娣再是大度也有些氣憤。心血熱度陡降,再想起大磊前兩晚偷偷發來的短訊「嫂子,姜哥知道你知道了」,聯繫他這幾日沉默寡言的態度,她遂也默然點頭。

酒店在早上也不吝燈火,通明的包房裡兩人做一般的沉思模樣。

幾杯熱茶咽下後小腹絞痛,慶娣進洗手間,一看果然是來了例假。她長舒一口氣,又為這輕鬆感背後代表的意義黯然神傷。她對鏡狠揪了幾下臉蛋,看多了些微血色這才走出去。

出了酒店門,他握起她的手,皺著眉頭問:「這麼涼?」又說:「小鄧跟我東奔西走這些日子,送了你回去我放他兩天假。」

慶娣了解他用意,只是點頭笑笑。上了車,扶額看著倒後鏡里一堆人簇擁中的他高大的身形漸遠漸小,「大磊,送我……」話畢,醒悟開車的是小鄧,慶娣不由自嘲一笑。

聞山小城上檔次的婚紗影樓不過兩三家,慶娣無心挑揀,坐在沙發里沉思。妹妹和店員助理們嘰嘰喳喳的討論聲傳來,她心絮煩亂不堪。

觸目是一片白。她問自己,真願意穿上其中一件與一個越來越陌生的男人締結白首之約嗎?在真實的答案前,她的心瑟瑟發抖。

她受少女痴夢的桎梏太久太久,以至於情願各懷心意揣摩不定也不敢戳破虛假的和諧。既無勇氣繳械於全然的愛情,笑納所有;也無勇氣挑戰不穩的婚姻基石,沉舟也不懼。

曾經的幸福磨蝕了她的驕傲與意志,現今的她如此怯懦,她的勇氣去了哪裡?

「小愛,別看了。」她聽見自己以極其冷靜的聲音說,「別看了。」

愛娣從婚紗堆里探出一個腦袋,「幹嘛?我們先看看唄,我就知道,你想和姐夫一起來挑。誰叫他那麼忙?」

他忙得心裡快裝不下她了。慶娣想。

姜尚堯一走又是數日,老凌先他一步回到礦場後,慶娣並沒有去刺探他們的動向。倒是大磊發了簡訊來向她彙報好消息:「嫂子,這回心安了。姜哥入股了聞山煉焦廠,下個月要改名為焦化公司,我們礦以後出的煤全被焦化公司給包了。那可是屬於省里的大集團管,再有整改也沒人敢改到我們頭上。」

慶娣將手機置於一旁,過了一會還是忍不住回簡訊:「你姜哥最近一直在忙這個?」

「那是。前天我們還回了聞山一趟,接了煉焦廠兩個工程師,轉頭趕回原州和工業大學的幾個教授吃了頓飯,說什麼高爐改造的事。聽不明白,太高端了。」

慶娣沉吟著,指尖在手機按鍵上劃弄了幾下,將簡訊刪除。

這一晚,難得沾枕即眠,只不過到了半夜,福頭刨門的動靜又驚醒了她。福頭的聽覺太敏銳,慶娣仔細聽,才知道樓下有人正刻意壓低了嗓門說話,接著又是車子駛離的聲音。

福頭見她醒來,從門口小步跑至床頭,嘴裡低嗚著不明所以的話,慶娣撫撫它腦袋,輕聲問:「是你爹回來了?」

等了許久也不見人,慶娣披衣下床,汲著拖鞋下樓。一樓的辦公室全部暗黑無光,在這寂寥的深夜,天地似乎只余她一人。

「笨狗,你聽錯了。」慶娣告訴福頭。

正欲上樓,一錯眼,只見姜尚堯的辦公室門虛掩著,細細一束月光灑在烏漆漆的地板上。

慶娣走過去輕輕推開門,裡面黑洞洞的,看不真切,她不放心地按下手邊的開關。燈光忽明,一個人坐在角落的沙發里,抬起頭迎向她震愕的目光。

「怎麼坐在這裡?」她放了福頭進來,關好門走過去。

姜尚堯不發一言,落寞頹喪的樣子讓她心頭驟然一緊。她蹲下握住他置於膝蓋的拳頭,側仰著臉細細打量他。看起來像是幾夜沒睡好覺,眉頭緊鎖,眼睛微凹,這與大磊簡訊中的姜尚堯應有的崢嶸風采大相徑庭。

慶娣撥撥他的頭髮,小心試探:「怎麼了?」

他定定地看她,像是被她眼中的溫柔觸動,眼中若有濕意,又現出一種難言的掙扎。「慶娣。」說著他低頭吻在她的手背上。

「怎麼了?有什麼不好的事嗎?」

他只是搖頭。

一股銳痛穿胸而過,他的無助讓她驀然回到在監獄裡第一次看見他的場景,他也是這樣,頹喪地垂下頭,哀絕不能自已。只是,這一次沒有隔著玻璃窗,這一次,她能撫摸他的發。

他側過臉,親吻她正摩挲他頭髮的掌心。如此仍是不夠一般,他騰出手,擁她而起緊緊地抱著,將臉埋在她肩頭。

「事情不順利?」等不到他回應,慶娣繼續猜測,「壓力太大了是不是?」

悄無聲息地,他更加用力抱緊她,仿若想把她擠進自己心窩裡。慶娣低嘆一聲,吻在他頭上。既然他不願說,她就不問。慶娣告誡自己以後應該學會沉默。

「我有沒有說過,我們的新房早在八年前我就想買了?」他仿若不需要她回答,又仿若不繼續就會喪失傾訴的勇氣,姜尚堯稍作停頓接著講:「八年前,那房子還沒建好,福利房最後一批,為了將來給雁嵐一個新家,我把全部的積蓄投進去買了一隻股票……」

感覺到懷中人遽然一僵,他唯恐她掙脫而去,雙臂又多用了一分力氣,「她四五歲開始常托姥姥照顧,每天放學回家,總有個小丫頭甜甜地喊我哥哥。你知道,那時,院子里和學校里幾乎沒什麼人願意和我玩,因為我父親的關係……」

緩緩撫摸他頭髮的手游移到他頸間,頓止後再次向上,姜尚堯深嗅她的馨香,像是能從中汲取力量。「我愛她,但和愛你不一樣。總有一種責任感,要照顧好她姐弟。所以,後來……慶娣,你能了解我內心的自責和負疚嗎?」

她訥訥回應:「我了解。」

「你不了解,沒有經歷過那些的人都不會了解。在看守所里,連睡覺也要掙一隻眼提防,或者連覺也不能睡,」他回憶喉間電線箍緊,血將爆呼吸將斷的那一瞬時的感受,突然間全身僵硬,肌肉暴起,氣息急促,「死亡的滋味我嘗過,腦子被抽空,全身輕飄飄的,你能聽到血液流淌的聲音,越來越慢,意識里的所有動靜越來越遲緩,幾乎能觸摸到連空氣也消失的虛無。那一刻,心裡滿腔的恨和無能無力,因為無能為力,更加的恨。恨自己無能,護不住愛人親人;恨最後死在仇人手上,像任人捏|弄的螞蟻和蛆蟲。還有被關小號時,沒有人聲,安靜得灰塵落在地上都能聽見,你不得不去數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有規律得讓人發狂。你砸門,撞牆,哪怕聲音嘶啞,手臂流血。因為那樣才能感覺到活著,就算被人喝止一聲,也能讓你感覺到沒有被世界拋棄的喜悅……」

從來沒有聽他講述過那黑暗的六年時光,她原以為他在等待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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