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2005年的春節時逢暖冬,到年初二的夜裡才下了第一場雪。

初三慶娣和妹妹在廣場看完大叔大嬸們舞的威風鑼,又在廣場附近新起的購物城過足了眼癮填飽了肚子,才慢慢往家走。

愛娣埋怨說:「姐,好歹你也買個小靈通吧,有事也找不到你。」

「回了冶南用不上,浪費錢做什麼?」

「那買個手機?」愛娣忍不住拿出自己的顯擺,「就是方便。別說,向蕾蕾那姑娘還挺有良心的。」

「亂改人名字的壞習慣就是戒不掉。」慶娣為向雷小朋友掬一把同情淚,「花人家錢你好意思?」

「多數是他打給我,讓他出一半不過分吧。」愛娣不迭叫屈。「不在一起不覺得,在一起了頓頓吵架。小我一歲就活該我讓著他啊?不說這個,姐,這幾天給你用,方便聯絡。」

慶娣窘紅了臉,撥開妹妹的手,走快兩步,「胡說什麼。」

「哼,我就不信你沒等著。回來幾天恨不能把家裡電話摟懷裡。」愛娣發完惱就張大嘴,然後瞟一眼立定在她旁邊的姐姐,笑得不懷好意的,「我懂了,電話沒有在家門口守著有誠心。」

在院子門口等著的姜尚堯走近前,問:「去逛廟會了?」

愛娣叫了聲:「姜大哥新年好。」說完沖姐姐呶呶嘴,「我先上去了啊。」

待妹妹身影消失不見,慶娣才將克制的喜悅釋放,眉眼都是笑,問說:「來了很久了?怎麼不早點說,我今天就不出去了。」

「約了朋友晚上吃飯,時間還早,我順便過來看看你要不要一起去。才到沒多大會。」

「方便嗎?」

「當然方便,老童家羊肉館,吃火鍋好不好?」

一說老童家,慶娣心底汩汩地泛出蜜。老童家在鐵路文化宮對面,從他家那個方向過來可不是「順便」能解釋的。

慶娣竭力端著臉上的持重表情,眼裡閃著小火花,說了個「好。」

他雙手插袋,很是洒脫隨意。慶娣稍稍落後半步,就為了看他微轉過頭來和她說話的側影。又想像別人眼中兩人同行的樣子,瞬間攥緊了手上的袋子。

老童家年前才裝修過,慶娣這是第二次來,上次……她眼睛凝在姜尚堯寬闊的後背上,七八年的光景,際遇顛沛,再有七八年,剩下的他們三個,會在哪裡?

小妹延客進包房,沏了茶,姜尚堯解釋說:「他們晚點到,老凌帶閨女買東西,黑子今天值班。」

慶娣低低應了聲,喝口茶,純粹沒話找話地問:「這幾天忙嗎?」

「初一走親戚,初二早上去了看黑子的叔叔,下午去了療養院。」

慶娣聞言垂下眼,突然很想沖回家問問愛娣向雷是不是也會這樣向她報備行蹤。聽見最後三個字不禁抬起頭來,「楊阿姨還好嗎?我有小半年沒去過了。」

「還是那樣,吃藥控制著。」姜尚堯眉頭緊鎖。

「那她住院的治療費用……」慶娣問出擔憂許久的問題。

「沒多少了,所以才急著賺錢。」

正沉默間,包房門被人敲了兩下推開。門口人一頭白髮,背著個七八歲的女孩,看見姜尚堯頗為激動的樣子,放了孩子下地就喊「姜哥。」

姜尚堯早站起身,近前兩步兩人相對而立,一時無言。那人看起來比姜尚堯年紀還大些,感慨之下,眼眶微紅。

姜尚堯拍拍他後背,「兄弟,進來坐。」那人回過神,哄著女兒叫叔叔阿姨。坐定之後,慶娣才知道,原來他就是凌萬強。

她聽姜尚堯提起過減刑的起因。那年他在礦上,一排空的翻斗車直衝下井,姜尚堯臨急硬生生地拖了兩個蹲在井道邊打瞌睡的人出去,其中一個就是凌萬強。

慶娣向來關注人情故事,聽得兩人互訴別來光景,知道凌萬強出獄後四處打散工養活女兒,再看他眉宇間潦倒之色,不禁黯然,連帶著看著他女兒時,眼中多了幾分疼惜。

怕生的小姑娘漸漸放開了,自己動手剝碟子里的花生,又將剝好的放慶娣面前。

凌萬強萬感安慰,「我這閨女可不好帶,平常和人多說幾句就不耐煩。」

「她本來就擅長和孩子打交道。」姜尚堯取笑。

慶娣聽出他語帶調侃,想橫他一眼,眼神撞擊間,倒是自己先膽怯地避開。一面著惱自己的情緒總是被他拿捏著,一面為他剛才的誇獎竊喜。

「以前讀你的信就知道是好姑娘。」凌萬強贊說,接著又不勝唏噓,「討老婆可真是一輩子的事,男人下半生好不好過就決定在這一關。」

慶娣起先聽頭一句驚愕莫名,繼而尷尬不已。眼睛瞥向姜尚堯,只見他垂目喝茶,杯子遮了半邊臉,也看不出是什麼表情。慶娣只能呵呵訕笑兩聲,打定了主意不管他們再說什麼她只管裝耳聾。

「二貨呢?」姜尚堯問。

「他比我們早出來兩年也好不到哪兒去,還不是流離浪蕩地混著?前段時間聽他說去原州,這過年了也沒消息。」

說話間就聽見個鴨公嗓子在門外問小妹:「我弟兄是這間?」也不待服務員回答,問完就推門,「草你大爺的,搞錯了。」說著順手將夾在腋下的皮包橫括小妹半臉,「怎麼帶路的,你?」

姜尚堯和凌萬強都是裡面出來的,見過大風浪,這點小事自不會擱在心上,俱都皺皺眉頭而已。卻見另外幾個人堵著通道,一個開口教訓說:「怎麼說話的,你?有點禮貌沒有?」聽聲音正是黑子。

鴨公嗓子頓時王霸之氣凌霄而上,轉身就想揮拳頭,「說誰呢?老小子,眼睛長屁/眼了?」

黑子泰然自若,連腳也沒移半步。那人揮出的手臂半路被黑子夥伴打橫截住,「喲,徐老三,幾天不見,抖起來了?」

這一番爭執,隔壁包房裡的人都出來了,打頭一個堆了一臉笑,嘴上不迭喊「梁隊」,上來就想勾肩搭背套近乎。黑子那夥伴冷冰冰地撇開他,指指黑子,說:「市局區隊在這,今天會朋友,你們長點眼色,長點記性,別見誰都二五八萬的。犯了沖,別怪哥不提醒你們。」他說一句,就連敲帶打地在徐老三的腦門上拍一記,徐老三哪敢反抗,眾目睽睽下也只好生挨著。

區勝中暗暗皺眉。他離開家鄉幾年,聞山大不一樣,很多新冒起的混子,他以前連聽都沒聽過名號。現在他主管治安管理,雖然有叔叔的拜把子兄弟、他的頂頭上司提點,可初來乍到,任他脾氣再暴躁也得憋著,哄著底下人,摸清楚局勢再說二話。

當下他也不理那些諂笑的嘴臉,擺擺手,示意這事就這麼算了。站在房門口圍觀的姜尚堯見他官威十足,不覺笑起來。

黑子老臉一紅,也不理門口一堆人,走上前想說話,已被姜尚堯搶先一步打趣說:「區隊大駕光臨,三生有幸。」

「靠,兩兄弟,至不至於這樣啊。」

其他人鬨笑起來,又是好一陣寒暄。

這種知交會晤的場面,黑子帶來兩個同事,想必都是信得過的。姜尚堯也明白兄弟用意,他出獄後新生活開始,黑子這是幫他拓展人面。聞山是小地方,誰也不知道誰家族譜上有什麼樣的人物,人際廣了,說不準時候就能用上。

坐在角落的慶娣也不覺得拘束。她雖說疏於與陌生人交往,但對形形色/色的人等總懷有幾分好奇。開席後,她照料身邊凌萬強的女兒,自己豎起耳朵仔細聽。

幾個能喝的爺們聚在一起照例是一陣擾酒,有黑子自然也不會冷場。與官家人坐於一桌,凌萬強似乎是找回了多年前的感覺,喝得臉紅耳赤,落魄之色大減。倒是姜尚堯,杯觥交錯時豪氣不遜,舉箸停筷間淡定依然。

慶娣偷眼打量一圈,目光停在姜尚堯身上,不由嘆一句時事造化。他似是感覺到她的目光,安撫一笑,又轉回頭去。

酒酣情熱之下,區隊梁隊長翹起大拇指,指指身後隔壁包房,大咧咧說:「以前區里的小混混,大號叫鍾魁,老姐在聶二場子里做媽咪,抖起來了。另外那個叫徐老三的,四鄉八里走動的煤販,專干聯絡當地煤花子,偷了煤倒賣的勾當。」

聽得聶二兩個字,姜尚堯停下筷,臉上笑意淡了幾分。

黑子另外一同事是鐵路分局的,對這塊地頭再熟悉不過,聞言詫異:「這兩人怎麼坐一起了?聶二的人一向在新城區混,今天怎麼會來這兒擺席面?」

「管他那麼多,除非活得不耐煩了,誰敢來這鬧事?」黑子豪氣干雲,「來來來,走一個換大杯子上。」

正鬧著酒,隔壁一聲拍桌子的巨震,之前那鴨公嗓子徐老三嚷嚷開來:「鍾鬼,別給臉不要臉!事給你辦成了,說好的一毛都不能少!」

話音未落就是一陣勸慰聲,徐老三不依不饒地繼續:「怎麼著?欺負我徐老三鄉下人?你是地頭蛇,我也不怕你,回了我的窩,誰認識你這個捆在褲腰帶上的貨?還真以為靠你老姐那騷娘們的肚皮功夫,你這個干舅子能坐得穩當……」

緊接著推桌子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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