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從去原州讀書開始,到安居於望南鄉,多年前規劃的人生,正按著既定的步伐在往目標邁近。有關於聞山的那些回憶,漸褪色漸幽微。慶娣每天清晨推開窗子,深吸一口鄉間的空氣,都會讚歎「不是你想得那麼糟糕」。

舅舅工余時用老木頭芯子給她新打了桌床,案頭永遠有一把新鮮的野花或野草,那是孩子們送的。

自從發現沈老師愛野花,孩子們總會在上學的途中摘一把,珍而重之地送與她。那種無利害相求的單純的討好,還有發現她的喜悅也同時會綻開笑顏的一張張小臉蛋們,讓慶娣既快慰又慶幸。

她把這種感受與姜尚堯分享,以至於懊惱地說到滿地牛糞時,姜尚堯嘲弄地笑。再到入秋後,她談起學校外那片接天的紅雲,姜尚堯不禁神往。

紅葉落盡時,終於到了姜尚堯出獄的日子。慶娣早早地請好假,守候在監獄門口。她不敢太靠近,只站在平常公汽上下客的地方,遠遠地眺望著,眼珠不瞬。

讓她奇怪的是,姜阿姨並沒有出現,她本以為今天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

日上三竿,氣溫高了些,風也沒那麼燥臉。慶娣站得腳木,挨著鐵柱子站牌跳了幾下。監獄門口停了許久的一部越野車旁,靠著車身抽煙的男人扔掉煙頭,往她這邊看了一眼,開了車門鑽進去。

駕駛位似乎還有個人,慶娣看見兩人正說著話,她再四顧荒僻的郊野,起了警惕的她往持槍的門崗警衛走去。

還沒走近前,就見小門打開,一個魁梧的男人出來,望了望天,似乎眯著眼。

慶娣心臟巨震,一聲姜大哥還在喉間,就見越野車上跳下個人,三步兩步搶上前,高喊:「石頭!」

姜尚堯嘴角才揚起,那人已經衝到眼前,一個實實在在的熊抱。「黑子!」分開後他照著對方肩膀就是一錘。黑子單手撫肩,咧開嘴直樂。

「走走走,回家。」黑子順手接過姜尚堯的行李袋,搭在自己肩上,惡狠狠地沖地上吐了一口,「這晦氣地方!」

車上另外一人也早已下來,倚著車門看著他們,見黑子如此激動,那人也忍不住笑起來。

姜尚堯上前伸出手,格外用力地一握,「光耀哥。」

「行了,不多說。」光耀安慰地拍了姜尚堯肩膀一下,「上車,今天好好賀賀。」

黑子早開了后座車門,作了個請的手勢。姜尚堯笑笑,卻沒上車,抬起眼四處搜尋,直到撞上慶娣的視線。

目光摩擦中,慶娣抿嘴微笑,卻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姜尚堯見得她退後,臉上的笑意淡去,沉吟數秒,也不顧身後黑子與光耀好奇的對視,徑自走了過來。

「什麼時候到的?」

「早上。」慶娣有些著慌。在裡面的時候,兩人相見她是極其自在的,可是等待已久的今天終於來臨,她卻有些無可言說的慌亂。像預感到有些事會一步步脫離掌握,而她卻無能為力。

「今天不用上課?」

「我請了假。其實我就是來看一眼,恭喜你一下而已。好了,你朋友在等著,趕快回去吧。姥姥和阿姨肯定都在家等急了。」

他笑笑,「既然請了假,那一起回聞山吧。」說著就那樣握住她的手腕,仿若從不懷疑她會抵抗一般,輕鬆自在地就這樣單手拖住了往回走。

走到車前,他介紹說:「我兄弟,光耀哥和黑子。沈慶娣,……朋友。上車吧,路上慢慢聊。」

慶娣此時腦子仍是懵的,只覺得腕間他握過的地方發熱發燙,脈搏跳動的轟隆聲耳朵似乎能聽見。她訥訥地喊過人,也沒注意到黑子若有深意地沖姜尚堯擠了擠眼,惹得姜尚堯一臉尷尬,接著就被那個人再次握住手腕,送上了車。

後窗開了一半,慶娣坐下來腦子清醒了幾分,呼吸也順暢了些。下一秒,姜尚堯高大的身影逆光而來,她連忙又往旁邊讓了半個座。寬敞的越野車后座在他坐好後頓時逼仄了許多,他隨意靠後的肩膊,抵於前座的長腿,無不給慶娣帶來幾分壓迫感。

車子發動後,前座的黑子對著監獄大門啐了口:「娘老子的,終於逃出生天了。」

對於那生活了數年的地方,姜尚堯完全不作回顧,只是眼底有些不可捉摸的情緒,深邃而暗沉。

定下神來的慶娣依稀發現光耀從倒後鏡中瞥過來一眼,其中不無揣摩的味道,這讓她更為好奇三人的關係。就聽開車的光耀說:「回了聞山找個地方洗澡搓背,把晦氣去了,好好拜拜關二爺。」

姜尚堯聞言點點頭,問:「德叔還好吧?」

「我叔好著呢。」黑子說,摸摸腦袋,「今早我穿著警服過來還被他噴了一臉口水,非要我扒了那層皮下來。你說他看見警服就吐血,幹嘛要把我往公安幹線送啊。」

三人同時笑起來,笑過姜尚堯對光耀說:「回去幫我和德叔說一聲,過兩天我去拜候他老人家。」

光耀鄭重點頭。

冶南轄屬聞山,走高速路不過半個多小時的路程。進了聞山市區,姜尚堯望向窗外的目光逐漸專註起來,而黑子和光耀很有默契地停了聊天。

慶娣見姜尚堯端坐得象一尊雕塑,只有表情渴切而感懷,眼裡銀光若隱若現。她暗暗揣度他此時心中所思,那些再回不來的過往,一顆心也隨著那些記憶沉浮。

姜尚堯如同感覺到她的目光,轉過頭來,慶娣不及掩飾心情,只好安撫地沖他笑一笑。他似乎意識到什麼,深吸了口氣,胸膛起伏間又投目於窗外,卻已經比剛才平靜了許多。

慶娣微微鬆口氣,坐正了,卻發現前面的黑子正看著他們兩個,她不由臉頰發熱。黑子問:「沈……」

「慶娣。沈慶娣。」

「那你還有個弟弟了?」

慶娣莞爾,「有個妹妹。」

聽見光耀和姜尚堯的輕笑,黑子摸摸腦袋,有些尷尬,「妹妹也好。你也是聞山人?」

慶娣用標準的聞山話答:「地道的聞山人。」

黑子還想再盤問,卻被光耀阻止了,「粗聲粗氣的,別嚇著小姑娘。」

姜尚堯解圍解釋說:「慶娣以前讀聞山一中。」

黑子恍然大悟,說了個「雁」字倏然收口。

慶娣望一眼神情木然的姜尚堯,暗嘆一聲,低聲說:「我是他們同學。」

黑子點點頭,坐了回去,車內頓時沉寂下來。慶娣默不作聲地想了想之前各人的反應,右手不自覺地握上左手手腕,又突然醒過神捏實了拳頭。她欠身向前座,喊了聲「光耀哥」,說:「能不能前面路邊放我下來,我可以自己坐車回去。」

光耀從倒後鏡里打量了一下姜尚堯,才說:「先送你回家好了,有車不比公汽快啊。」

慶娣見他堅持,於是報了地址。坐好後,姜尚堯問:「不和我們一起去?」

「不了,我先回家吧。姥姥和姜阿姨也在家裡等著你,以後有機會再聊就是了。」

「家裡電話你知道?」

慶娣點頭。早已記在心裡了,可是此時,她已確定不會再打給他。

「你家電話呢?」

「啊?」慶娣措手不及,抬眼望向他,方才的確定在這一瞬間傾塌。

「你家電話。」他轉頭向前座,「黑子,筆。」

黑子在箱斗里翻出一支圓珠筆,慶娣眼中是姜尚堯在他攤開的大掌記下她報出的號碼,腦海里浮現的卻是當初景程捉住她的手記下他呼機號的情形。

人事轉移,又是一番景象。

前座的黑子也同時按下慶娣的號碼,接著把手機拋給姜尚堯,「新機子,號碼也記下了。雙重保險。」說著自顧自地笑起來。

慶娣不及臉紅,此時只有找個地方躲起來一窺心跡的慾望。「那我先下車了。」她迎上他的目光,亟亟欲逃的心思愈加渴切,直到看見越野車的尾燈消失於車陣中,她的心跳才緩緩回覆正常。

「他說,過兩天來拜候德叔?」

「是的,德叔。他是這樣說。」

靜謐的書房裡,光耀稍微仰起臉,揣測德叔反應。德叔老神在在地摩挲著手上一塊壽山石,那方印章被把玩得久了,燈光下如玉般潤澤。

「後來呢?」

光耀回過神,答說:「後來去了順子的桑拿,洗了澡才送他回去。泡澡時黑子說起了於胖子的礦山最近和當地人火併的事……」

「這小子,口沒遮攔。」

「黑子也只是當新聞說道,畢竟他也不懂這其中的關節。」光耀維護說。

「他什麼反應?」德叔問道。

「沒什麼反應,也就當新聞聽聽。」光耀猶豫不決,稍傾後補充,「德叔,石頭這些年大不一樣了,有些看不透。不如……」

「不如什麼?你以為聶大去年沒搞死他,反而幫石頭減了刑,出來後聶二能放了他?」德叔將印章置於錦盒裡收好,緩緩交代:「等聶二這次處理完於胖子,就要轉槍頭了。你和你手底下徒弟們都交代一聲,多留意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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