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安置好一切,上了半個月的課,走入正軌後,慶娣第二次來到冶家山監獄。

可是姜尚堯不願見她。

既在意料之中,又難免有些許失望,慶娣出了大門安慰自己,誰會在心中恨意難平時見仇人的妹妹作博愛無疆狀?

她走過馬路對面等車,不意竟撞上避之不及的人。冶家山監獄地處環境偏僻而空曠,此時除了遁地別無他法,慶娣只能笑著迎上去,「姜阿姨。」

姜鳳英看見她也很是錯愕,點點頭想問什麼終是忍住了。

慶娣也不解釋,並排站著,假作打量其他來監獄探視親友的人們,揣想他們的故事。那些人神情各異,有喜悅的也有感懷的,每個表情背後應該都各有文章。

她打量人,姜鳳英打量她。問說:「來看堯堯?」

慶娣回過頭來,「他不願見我。」

姜鳳英了解地點點頭,「他今天看起來不太好,我問他什麼也不說。」她揉揉太陽穴,很是無奈,「這幾年象變了個人,越來越寡言少語,我講十分鐘未必能換到他一句完整的話。」

慶娣凝視鞋尖,默想了一會,說:「在這種地方,任有多少情感也被壓抑禁錮了。」

姜鳳英深有同感,卻沒答一個字。

兩人靜靜等車,許久後慶娣才聽見姜阿姨喊了一聲她的名字,姜鳳英遲疑地說:「阿姨不知道以前說的話有沒有傷害到你,有的話阿姨給你陪不是了。慶娣,我還是想說,別來了。過去的事情不論誰是罪魁禍首,我們不會再去深究,以後平靜安寧的過下去才是最好的方式。」

對姜阿姨的話,慶娣在之前已經做了心理準備,可真聽入耳,依舊刺心。她想做人為什麼這麼難呢?面對生活里種種不如意,愛娣是曲意求全,她是克制忍耐,而姜阿姨是築籬為牆。雖則方式各有不同,可內中委屈卻是一致的。

她又想起上次離別時姜大哥那一眼,那種深徹的似是拋舍了什麼的決絕。慶娣由衷地嘆息,問說:「阿姨,你有沒想過,其實姜大哥另有想法呢?」

姜鳳英聞言一滯,稍稍有些色變。

慶娣掩飾地笑笑,解釋說:「我也不太了解姜大哥,只是胡亂猜測。哦,像是回聞山的車。」

姜鳳英想問她話里涵義,遠眺一眼來路,忍住了。臨上車前她欠身向慶娣,近乎哀求地說:「慶娣,堯堯他怎麼想是另外一回事。姜阿姨請你,別再來打擾他了。」

慶娣定定與之對視,平靜地說:「姜阿姨,我沒法答應你。」

再一次的探監期,慶娣特意中午才到。

她以為會又一次地被拒於門外,不料卻被帶進了接待室。

她不理姜尚堯心情如何,進門就將手中的塑料袋轉交給獄警,這才坐下來說:「外面買的不給送,這些是監獄小賣部里賣的。真貴!好了,無論你心裡怎麼想,看在我花了這麼多錢的份上,你聽我把話說完。」

她頓一頓,見姜尚堯鎮靜泰然的表情因她難得的潑辣而冰裂,露出一絲詫異與好奇,慶娣心裡歡呼一聲,繼續維持臉上的僵硬,將旋繞在心中幾百遍的話擲地有聲地說出來:「我覺得,你欠我一個道歉。」

「……我不矯飾我的道德,我也能理解你的憤怒和怨懟,但我覺得,你將憤怒波延於我,有失公平。姜大哥,你不是偏狹的人,如果你因為我表哥的所作所為而遷怒我,拒絕我的善意,我會很失望。」

說到失望時,慶娣確實感到一種挫敗的情緒。她知道人是會變的,特別經歷過那些曾經。她無法強求如今的他仍能保持豁達坦蕩的品質,她僅只是作些努力。上次臨別,他那種決絕的眼神實在令她心生寒意。

她語氣輕緩,有些顧惜有些緬懷,「你是多好的人啊,為我唱歌聽我說那些不著邊際的夢想……我真不是為了誰贖罪,我只是單純地想對你好而已。」

姜尚堯凝視她霧氣氤鬱的眼睛,再見她之前鼓起的勇氣在道出心意後,狼狽地被沮喪吞噬,懨懨地垂下頭去,他空洞的心似是被什麼凝重的東西填補,一種陌生而複雜的情緒在胸臆間橫衝直撞。

他攥緊手中的話筒,說:「對不起。」

慶娣猛地抬起臉,確認了他的認真。她平凡的臉因笑意而煥發出一種奪人的光彩,細長的眼睛裡波光熠熠。

姜尚堯想及他上山前,她為他四處奔走求救;想及她陪著他母親、陪著雁嵐,默默地支撐著她們將傾的意志;想及她求嚴律師,冒著風險把雁嵐送來與他一會,他鄭重地說:「對不起。」

慶娣放下掩住半邊笑容的手,帶著一絲慶幸的喜悅低聲說:「其實我沒看錯的,是不是?就算這樣了,你還是個好人,還是以前中正平和的你。」

姜尚堯苦笑。

他唇角的澀苦看進慶娣眼裡,她在心中譏嘲了自己一聲幼稚!人心不可能剝離世情,即使是姜大哥。

「我能不能把你的道歉,當做是以後不再拒絕我來看你了?既然這樣,你又不讓我給你寫信,那我來找你聊天吧。」慶娣儼如未見他的再度苦笑,興緻昂昂地說:「我還沒告訴過你我第一天上課是什麼樣子。在學校的時候,老師們講兒童心理,真正懂了還是靠這段實習的日子。孩子們是天底下最通透的人,他們直達人心的敏銳你沒法想像。我上課的第一天……」

自此之後,慶娣逢接待日就來探監,而姜尚堯也從未拒絕。大約百分之九十五的時間是她在說話,而他則從最開始無奈地聆聽,漸漸地可以從表情上窺得一絲興趣來。

慶娣除了上課,從不覺得自己的口才有發揮得如此流利形象的時候。她只是遵循心底的一個念頭,既然她感受到他埋藏得很深的恨意,而她又無力化解的話,那她為什麼不向他宣揚愛讚頌善呢?

於是,她像一個勤奮的佈道者,告訴他每日她與孩子們在一起的快樂,那些孩子們無論貧困富裕,都有一顆無比赤忱的心。她也談去舅舅家做客的見聞,那些鄰里鄉親們的好客與耿直。他們窮,但也因為窮,多了很多讓人欽佩的率直,少了許多欲蓋彌彰的虛偽。她好氣又好笑地聊舅媽對她的態度,舅媽一直甚為不解她何以要放棄城市的工作到偏僻的鄉下來,不加掩飾的慾望令慶娣只能攤手尷尬地笑。

冶家山監獄有勞動場所,掛靠在附近一家國有礦山。姜尚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與外界甚少接觸,因此也對他生活了幾年的冶南風土很是好奇。

有時慶娣也會聊些外界新盛的玩意,比如滿街巷的網吧,比如愛娣常掛在嘴邊的流行曲。

她為他打開了一扇窗戶。在他殫精竭慮地思索自己二十多年人生中的種種錯漏的時候,她打開窗戶,讓他看見這個世界很大,他只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個。

有時候接待時間結束,姜尚堯回到監室里,合上眼回味慶娣說的那些話、談論的那些事,他總莫名地感覺自己象沐浴在晨光里,那種清新的溫暖的、讓人心靈平靜的滋味讓他不捨得睜開眼、脫離幻境。

轉眼就是五月底,慶娣實習期即將結束。姜尚堯意識到大概是最後一次會面,他居然有抹模糊的慌張浮上鈍滯麻木已久的心。玻璃窗外慶娣仍舊興緻高昂地在講述上一次的春遊,她談到那些從不知春遊二字的孩子們在熟悉的鄉間是如何的雀躍時,眉宇間盈滿歡樂。

姜尚堯打消了詢問的念頭,靜心聽下去。直到臨走,他以為她會說些什麼,但慶娣如往常般說了一句保重就此離開。

他有些氣憤自己的不舍。在經歷過那些之後,他萬分明白,將自己交託給任何人都是極其不智的行為,包括自己的情緒。但面對現實又頗有些無奈。姜尚堯唯有回憶慶娣說過的那些事,想像當時的情景,藉助腦子裡充滿歡樂的想像洗濯日漸陰暗的靈魂。

孰不料八月的時候,進了接待室,姜尚堯停下腳,有些愣怔。

「我回來了。」向來文靜沉穩的沈慶娣沖他俏皮一笑。

姜尚堯緩步走過去,拿起話筒,對方又一次興奮地說了句:「我回來了。」接著便微張著嘴,望著他良久也不說話。

「發什麼呆?」他問。

慶娣抿住嘴,然後感喟地扯扯嘴角,分不出是想笑還是想哭,隨即他就聽見她說了句:「我終於又看見你笑了,這次,你笑進了眼睛裡。」

這個答案讓姜尚堯不知作何表情。他沉默地審視內心,是有很久了。懷著仇恨怨怒與不甘龜息在黑暗中,即使俯閱人事,也不外泥淖醜惡。笑容?能讓他開懷而笑的過往歲月,早已枯竭斷滅。

「回聞山還是冶南?」他岔開話題。

「回冶南。」慶娣坐近一些,很正式地宣布:「準確地說,這兩個月,我寫完了論文順利畢業了。接下來,我會在冶南、不對,是冶南的望南鄉工作三年。」

「恭喜。」

「我和你說過嗎?望南鄉小學旁邊就是一大片槭樹林子,再過幾個月……」慶娣有些陶醉了,「推開窗子,就能看見滿天滿地的紅葉。」

那時候,你也快出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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