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慶娣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三監區的焦點人物。因為姜尚堯從來沒有回過信。她只是執拗地想,如果他沒有特意來信質問並且拒絕,那麼她姑且當做他已經相信了吧。

待到2004年寒假,她又去了一次姜家。姥姥捧了一盆植物出來,說:「幫你養了快三年了,這回你可得帶回去。」

看見那盆杜鵑,慶娣臉龐微熱,想起自己一時筆快,在信上以物擬情,不禁又是好一陣後悔。

姥姥誤會了她臉紅的意思,勸解說:「沒什麼不好意思的。這兩年你沒來,姥姥知道你也不願意觸景生情。來來,我幫你送上自行車架子去。」

一起到了樓下,姥姥才又說:「別生你阿姨氣,啊?她也熬得夠苦的,你多擔待點。」

「姥姥,我明白。」慶娣想起姜阿姨客氣疏離的臉色不由悵然。「所以我不常回聞山,也少來看你們,您也別見怪。」

「姥姥知道。」姥姥大度地說,又幫慶娣把花盆捆好在后座,交代了一番怎麼澆水施肥。這才拍拍手,笑著說:「等年底堯堯回來,你姜阿姨心情好了,好生請你來吃頓飯。」

慶娣惶急轉身,愕然張大嘴,卻說不出一個字。

姥姥喜得臉上皺紋像菊花怒綻,說:「還不知道吧?堯堯去年下礦勞動的時候,煤斗車不知道被誰按開了,他一下子救了兩個人。所以啊,年底前他們管教幹部報上去,說是能減好幾個月,還有前幾年減的兩三次小月,算起來一起可以減大半年的。」

慶娣聞言抿嘴直笑,笑著笑著眼裡潮潤,說了句「那就好了。」眼淚已經掉了一串來。

她來不及掩飾,姥姥捉了她一隻手,拍拍她手背,語聲也哽咽,說:「你們幾個孩子……」長呼一口氣接著道:「總算是熬到頭了,將來你們都要好好的,踏踏實實過日子。」

慶娣答應著道了別,回家的路上回味著姥姥剛才那番話,不免犯愁:她要不要去看他呢?

她這次回家,一是因為愛娣的店子遭逢拆遷,店主不能續約,愛娣也就此失業;二是她打算過完年去一次冶南,和鎮小學談談實習的事。學校通知自行聯絡實習單位時,她第一個就想到冶南,無非因為那裡是最靠近他的地方。因為近,說不准她鼓鼓勇氣就會去探望他。而經姥姥這一說,如果年底姜大哥刑滿出獄,她還有沒有必要再去打擾他的生活?

回了家,愛娣打量完杜鵑接著打量怔怔發愣的姐姐,意有所指地說:「老太太挺有意思的,這個關係拉的好。」

「胡說什麼呢?」

「姐,你是真不明白呢,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呢?從小到大你養過什麼花?仙人掌都沒見你養過。你想想,老太太這不是存心送你機會嗎?沒事多打點電話多聯絡,問問怎麼澆水啊,怎麼剪枝啊。過幾天再買幾盆其他品種的,再討教一回經驗。混個臉熟了,姜阿姨就不怎麼生氣了,將來機會也就多了。高!吃的鹽多就不一樣!」

「去。」慶娣沒料到愛娣能就一盆花衍生如此豐富的遐想,雖說細品著姥姥的用意,是有那麼點意思,可想及自己那些不可與外人道的情思竟然被姥姥察覺端倪,不由有些慌亂。慶娣顧左右而言他,對妹妹說:「你有時間想想自己,接下來做什麼?還有,快吃飯了,幫媽拿碗去。」

「媽媽才不捨得我幹活。」愛娣賴皮,「媽媽說我平常一個人又要守店子又要拿貨,辛苦了。至於幹什麼……我還沒想好。」

慶娣見妹妹眼神躲閃著,分明藏了什麼心事,她心下狐疑,方想問個究竟就聽見媽媽在廚房裡喊吃飯。

吃過飯她幾次開口都被愛娣拿話岔開,到了晚上臨睡前,慶娣把門闔上,直接問:「沈愛娣,老實說,你是不是又皮痒痒想什麼歪門邪道了?」

愛娣擁被坐於床頭,崩緊下巴沉思不語。慶娣也不逼她,自己拖了椅子坐在桌邊守著。

「姐,我在想要不要去賣菜。」

這個答案著實令慶娣驚異,她不由坐直了身子。

「隔壁店子的老闆娘,嗯、她的弟弟……我不是和你說過經常和周圍店子的人吃夜宵嗎?其實、其實不是很多人。就是他們姐弟兩個。」

愛娣偷瞥了姐姐一眼,見慶娣面色如常,她給自己鼓鼓勁繼續說:「她弟弟在菜場賣菜來著。我聽他說,賣菜不起眼,可賺的錢不比我們賣衣服少,還不用那麼多本錢。他的意思是說……說我不怕丑的話,可以在他邊上要個攤位,我主要負責守兩個攤、他負責去拿菜,下午換著休息,賺了錢對半分。」

「可以啊。」慶娣贊同。

「不覺得丟人啊,姐?」

「不偷不搶,辛苦賺錢,有什麼丟人的?」

「可……」愛娣有些難以啟齒,「可能是我自己覺得丟人吧。但是,又不想拒絕。」她說完凝視自己扭在一起的食指,好一番為難。

慶娣靜靜等著。

「他長得很像景程。笑起來的樣子,特別像。傻乎乎的,什麼都不在乎一樣。」愛娣說完沉默。

慶娣實在沒想到是這個原因,她恍然憶起多年前的冬夜,她在鑄鐵樓梯下聽到的那一番對話。妹妹含怨對姚景程說:「姚景程,別指望我將來會對你好,我不會的!」姚景程怒氣沖沖地踢了一下欄杆,大喇喇說:「誰稀罕!」

「怎麼能那麼像呢?」愛娣喃喃自語,「怎麼可以笑得那樣不在乎?好像我一定會答應他一定會對他好……」

「小愛。」慶娣按住妹妹的手,用力攥緊。

愛娣用力回握,抬頭迎向姐姐安慰傷感的眼睛,「姐,你記不記得以前你說過,我有一天會後悔的?我真後悔了。我真夠傻的是不是?看起來小聰明,可是連自己錯過了什麼都不知道。」

她懸於眼睫的那滴淚終於落下,閃出一點晶瑩的光,瞬息而沒。像她的初戀,已經消逝於歲月滄海、光陰洪流。

「小愛。」慶娣吸吸鼻子,拂去妹妹腮上的淚跡。「再試試,只要還有愛人的能力,永遠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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