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出來時見姜大哥的媽媽面容灰敗憔悴,慶娣欲言又止。

「不用勸我了,阿姨想得開。阿姨過了大半輩子,什麼沒見過?」姜鳳英拍拍慶娣掌著車把的手,嘴角甚至噙有一絲恍惚的笑意。「當年在內蒙,隊里其他的知青都回城了,我因為懷著堯堯,最後一批名額沒趕上。後來沒辦法,只能去旗里找他爸爸,回來沒有順道的馬車,半路下來靠走一步步走回大隊。那天走多了動了胎氣,半夜要生產,正是大冬天,晚上開始刮白毛風。我記得那是在內蒙八年間最大的一場暴風雪,颳了幾天幾夜。沒有醫生,只靠幾個當地的牧民幫忙,就那樣,在牧民家裡生下他。好歹這麼多年熬過來,也把他拉扯大了。只要留條命,再大的坎兒我們娘倆也能邁過去。」

周遭的車影行人象被隔了層玻璃,逐漸淡去。城市的種種呼吸聲幾不可聞。姜媽媽面容平和,目光如投向遙遠的記憶。

這個中年婦人,為了兒子前些日子還在法庭外打滾撒潑叫罵連連,這一刻,三分感嘆七分悲悵地,似乎已經認領了自己的命運。硝煙塵世里,每一個人都曾經忠誠於某些信仰,如理想如愛情,堅不可摧、折腰不悔。她的夢想與愛情,光輝已隕,湮沒在那片草原上了嗎?然後又被呼嘯的白毛風,席捲而去,不留殘跡?

慶娣感同身受般,象被封裹在一個混沌的世界裡,無著落的近乎絕望的思念化作哀傷蔓延全身。

「阿姨……」

姜鳳英回過神,笑笑:「謝謝你了,慶娣。這些天一直麻煩你奔前忙後的。」

「阿姨客氣了。雁嵐她又要上班又要照顧她媽媽,我能幫上忙的盡量多出點力。以前景程……我們是很好的朋友。黃毛的照片我去印吧,都在放暑假,找同學幫忙一起到處問問,說不定很快有消息了。」

話是如此,幾天後黃毛仍是遍尋不獲。即使姜鳳英找上黃毛家門,跪禮於黃毛父親面前也是徒勞。

那個早衰的中年男人同樣跪下還禮,臉上涕淚縱橫,「我那娃從小不聽教,我這個當爹的不知打過他多少次,可從他沒了蹤影,我也是擔著心,沒一天能放下啊!大姐,你起來你起來,不是我不幫你……」

從黃毛家出來,幾人神情木然。

姜鳳英先行離開去了上班,慶娣推著車,對姚雁嵐說:「我送你回去吧,看你臉色不太好。」

姚雁嵐強笑,「老是睡不著。」

「楊阿姨……好一點了嗎?」

姚雁嵐搖頭,「還是老樣子,像是還重了些。到吃飯的點就讓我去找景程,我不去她就發脾氣,怎麼解釋也不理,我每回只能去姥姥那裡躲一躲。」說著手掌摩挲著額頭,嘆息,「什麼時候是個頭呢。」

慶娣無能為力,只得沉默。

送雁嵐到了鐵路小區門口,慶娣說了再見,還沒走出路口,忽地若有所感,停車回望一眼。姚雁嵐依舊站在原處,見慶娣回頭,她輕輕一笑,午後的陽光透過銀杏樹葉在她披散的黑髮上灑下斑駁的光影,姣好的面容似是被聖光籠罩著,又有了些初見時的羞澀與溫柔。慶娣微怔,扯起嘴角也回了一笑,揮手離開。

她到家就立刻打電話給嚴華康律師,對於黃毛的失蹤嚴律師一般的束手無措。「像是從空氣里蒸發了。親戚鄰居全不知情,去了找以前那間地下賭場的人,就沒一個和他交好的,一說起他不是搖頭說不知道,就是厭惡得提一提名字已經噁心死那種。我還沒見過人緣這麼差的人。」

「那嚴律師,如果說……」慶娣斟酌說辭,似乎極其不願提起這種可能。「如果說,這個人證只能放棄的話,會怎麼樣?」

好一會才聽見嚴華康說:「這個……慶娣,我估計脫罪是不太可能的了。唯一的辦法是緊咬著物證不放,爭取少判幾年。你既然是小飛的朋友,我開誠布公和你說吧。就我這些天努力的結果來看,對於物證,控方態度很審慎,我相信這是個突破點。但是具體他們會妥協到什麼程度,不好說。」

慶娣握著電話良久,直至嚴律師在那邊喂喂兩聲後,她才醒覺。「他……姜大哥,在裡面好不好?」

「進了那裡面能有什麼好。不過,我看他像是有苦衷,最近神情比之前要更委頓。可每次都有其他人監看,沒辦法細說。程序是這樣,我也無奈。」

「我想見見他。」

「慶娣……」

「我想見他,就一面也好。嚴律師,我保證不亂說話,保證不給你惹麻煩。」慶娣堅持。「我只想看看他。」

電眼監視範圍死角處的牆根下,姜尚堯面對著牆壁,後腦勺頂牆,雙手反轉高仰,扶牆躬腰站著,充血的臉色如熟蝦。

……「不來了。你討厭啊,說好了教我彈吉他的。」那是她扭著腰躲他的手。

「啪」,一個鞋底重重拍擊在他頸間肌肉上。開飛機的姿勢久了,血液倒流,耳朵里嗡嗡聲不止,頭頸部肌肉也分外敏感。這一下,他腦脹眼花,幾乎站立不住。

「開到哪了?到邊境沒有?」大麻成的一個手下問。

「到了。」他深吸一口氣回。

「往西邊飛,咱們去老毛子那裡瞧瞧去。」

……

「到哪兒了?」

「莫斯科。」

「你娘的,飛快點!光頭,給他加加油。」

另外一人得了吩咐,笑嘻嘻道:「紅燒肘子來咯!」說著接連幾下肘擊硬磕上姜尚堯胸側肋骨,他打個趔趄,急惶惶雙手推牆使勁,一片嘲弄的笑聲中再次站穩。

……「哥,嘗嘗!你最愛吃的肘子,姥姥燒的,我放的作料調的味。」那是她舉著筷子,眼裡滿是期待著讚美的盈盈笑意。雁嵐。

「操,還沒到美國啊?」

「到了,已經到了。」他木然地回答。

「炸了那啥……那啥,他們那個女的?站河邊的?」

「自由女神像。」有人提醒後又起鬨,「連白宮一起炸了吧!」

「炸了。」

……「再過幾年……」那是她半倚在他懷裡,轉頭迎上他的目光,又害臊地把臉藏進他衣襟。

雁嵐。

雁嵐。

「炸個JB毛!連聲也沒聽見。」

一個鞋底再次敲打他後頸,姜尚堯全身一陣抽搐,好一會才平復過來。「轟……轟……」

雁嵐。

「炸完了?成哥,回程不?」

大麻成之前端坐在鋪上,就著報紙上的幾碟好菜,捧著一大碗米飯埋頭大嚼。聽見這話,抬抬眼眉掃一眼牆腳的姜尚堯,邊嚼邊說:「二哥說他媳婦兒挺俊的,問問他。」未說完已經陰笑起來,臉上麻點起伏,昏暗的燈光下更添險惡。

姜尚堯意識模糊中聽得這一句,渾身一僵,倒流的血液也幾乎凝滯。

猥瑣的鬨笑聲中,之前那人興緻大發,「好咧,回程回程!帶哥去你家坐坐,咱們一起研究……」

姜尚堯自從轉組調倉到9號房,這數個月來,身心的折磨他盡數咬牙囫圇咽了。受盡折辱踐踏無非是求全保重,無非是為了早日回家,無非是保全自己不讓家人牽掛。可當此時,涉及到雁嵐,他哪裡還忍耐得住?!積鬱許久的憤怒與不甘噴薄而發,不待那鞋底再次敲來,他半躬起身,一個頭槌,正中那人肚腹!

他入獄前身體素質極好,這幾個月煎熬得人精頹神疲,儘管如此,那人不備之下,突然被他擊中軟腹,就此一個踉蹌,捂著肚子往後退了幾步。

姜尚堯也不與他多作糾纏,跨步上前直衝大麻成而去。監舍眾人驚怔間,他轉瞬就已經踏上鋪板,捏緊鐵拳揮將而上。

大麻成經驗老道,見他突起發難,不及細想,就勢在鋪上滾了半圈,右手上揚,欲圖一舉擒拿住姜尚堯的腕關節。監舍里眾人回過神來,或退後貼牆而立以避池魚之災,或縱身撲向前圍毆姜尚堯。

姜尚堯不管不顧,只是與大麻成纏鬥不休,兩人在鋪板上滾了兩滾,他拼著身上老拳入肉,雙腿死抵著大麻成半身,手掌扼緊大麻成咽喉,問他:「聶二把她怎麼了?」

他心中既痛又恨,神情極其可怖,頸間青筋暴起,雙眼充血,宛如厲鬼索命。大麻成心寒膽戰,呼吸越來越吃力,狂亂地踢著雙腿,感覺下一秒就將被姜尚堯扼斷呼吸。

姜尚堯死死不放。

自進了9號房,他已經明白他別無選擇。他幾乎已經鍛鍊出一種意志超脫於身體之外的能力,緘默地接受包括自尊在內的凌|辱。但是,當觸及到雁嵐,他發現連這個名字被他們提起也無可容忍!

「聶二把她怎麼了?」想及後果,他目眥欲裂。「聶……」

話未說完,眼前一晃,接著姜尚堯翻傾向後,喉間被線箍住,那是他們的任務活,不知誰偷藏了一條彩燈電線。

倏忽之間情勢大轉,大麻成脫困後接連咳嗽了幾聲,呼吸未順,當胸一腳便踹向姜尚堯。

姜尚堯被幾個人死死掐住,電線扼緊喉間,眼前光影模糊,這一腳踹來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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