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凌晨兩點,小城已入睡。

沉沉夜幕下,慶娣頭枕書桌,視線斜斜投向墨藍天際,遙望許久。而後,像是對世間某個高踞萬物之上的神祗私語:「姜大哥不是那種人。你不了解他的平和、他的善意。那時候的我對他來說不過是個陌生人,可他還能那樣包容地聽我傾訴煩惱,嘴角帶著理解的笑,好像我說的所有他瞭然於心都能理解一樣。他唱歌的時候表情虔誠目光澄透,喉音又是那樣的悠遠、蒼涼……他送我回家時說希望有一天我能找到發現快樂的方法。……你明白的,能有那種心境,能在平淡中獲得幸福並且為之感恩的人,他們的靈魂和邪惡幾乎是兩個世界。我不相信報紙上說的,也不相信別人說的那些,我只相信我的心。我知道他是我遇見的最好的男人。」

「姐,你在說什麼?」

「沒,剛才好像睡著了。大概說夢話。」慶娣轉過頭來,看見愛娣半躺在床腳,手中仍攥著那張報紙,不由蹙起眉頭,「報紙扔掉別看了。」

她們從姚家回來就翻了家裡的報紙堆,果然在大前天的當地報紙社會版發現一小條新聞——某某路樂居小區某棟某室發生一起命案,死者三人,據警方言初步懷疑是入室搶劫。並且作案者有可能與前段時間數起劫殺案有關。

「姐,你真的不相信是姚……是他做的嗎?」愛娣苦著臉,懊惱不堪地問,「我知道不該說他不好的話,人都不在了。可是他過年時候花錢那麼凶……」愛娣眼淚又奪眶而出,「你說我幹嘛要他買那麼大的毛玩具啊!又不能當飯吃。以前還老是貶他踩他,誰知道他是不是氣不過才走了歪路。……還有他姐,我恨死姚雁嵐了!」

慶娣豎眉:「你恨姚雁嵐做什麼?人家現在已經夠可憐了。」

「她可憐什麼?我比她可憐一百倍。我……」在姐姐的怒視下,愛娣難道心底那千繞百回的傷痛與自責,只覺氣苦萬分,眼淚未曾抹乾又淌了下來,「我……姚景程和我說過的,他姐今年考大學,一定能考上最好的學校,他、他說他要供他姐好好讀書給他們家爭氣!他個憨子傻子啊!他這不是把自己賠上了!嗚嗚……」

慶娣無言許久。如果事實如愛娣所說,將心比心,為了愛娣,她也會做姚景程一般的選擇,只是方式不同。更何況,在姚家,她親耳聽見,姜阿姨說他們家急著要錢買房子……

「我不信。有姜大哥在,絕對不會允許姚景程做那些事。」

她斬釘截鐵的語氣嚇住愛娣,愛娣一時止了淚,惶惑地問:「姐,為什麼你這麼、這麼肯定?你和姜大哥又不熟。」

慶娣耳根微熱,暗自慶幸夜色黝黯。「是不熟,但是姜大哥看起來——很正氣!」想想又泄氣,肩膀一垮說:「要是能一起去看守所看看就好了,究竟怎麼回事問問姜大哥就知道。」

「姜大哥他媽媽去都見不著人,只能送點衣服被子。我們非親非故的……」

遠處野貓如怨鬼長哭。慶娣緊咬下唇,只覺一股悲鬱之氣在身體里在心口間橫衝直撞,化作千枝刺戳扎著最柔軟的地方。她知道自己一晚上的忍耐克制已近極限,轉頭伏案,一串銀光閃過,手臂已經濕滑一片。聽見身後愛娣的嘆息:「那個聞山第二看守所是什麼樣子呢?」

聞山二看內,姜尚堯正雙眼大睜瞪著天花板。空氣里一股濃濁的酸騷味,肉貼著肉,身前身後都是粗重的呼吸聲,連翻身也難。但是這也比頭一晚好多了,視線掃過牆根那幾個坐在地上,耷拉著腦袋睡覺的人——這叫「坐板」,床鋪不夠,新來的總要過這一關。如果不是今天晚上放出去了兩個,恐怕他連這個緊挨著小便池的、可以躺的位置也沒有。姜尚堯勸自己多少也要眯一會,幾夜沒有睡,他的確是精力透支。明天,說不準還要繼續提審。一闔眼,景程怒張的雙目、滿是血漬的臉突如其來闖進腦海,他呼吸一窒,再次清醒。

那晚兔起鶻落間三人倒在血泊中,屋裡其他人本就驚惶不已,緊接著警笛大作,有幾個道上摸爬滾打年月不短的當即醒過神,奪窗便逃。又有人有樣學樣,搶了地上聶小四和姜尚堯的行李袋子也跟了過去。不一會,先後兩撥人正扭打間,荷槍實彈的警察就破門而入。除了最先爬下水管的兩個,其他所有人抓了個正著。

「全部人雙手抱頭,面向牆壁,蹲下!」

姜尚堯大腦空白,只覺得腿上挨了一記,就勢蹲下地。

「說你呢!」獃滯在客廳正中間的小板被一隻硬底皮鞋當胸一腳踹了個四仰八叉,還沒反應過來太陽穴就被頂了只槍管,頓時褲襠下一灘水漬。

姜尚堯頭抵著牆根,腦子裡象塞滿了破棉絮,格外的缺氧,以至於聽見紛雜的腳步聲和警察們的低語與呼喝,這才異常遲鈍地意識到景程死了、警察來了、他們被抓了、而他現在正屈辱地蹲在地上。

景程最後那張充滿仇恨與憤怒的臉重映眼帘,多麼年輕的臉。姜尚堯大口地呼吸,胸口悶痛不已,雁嵐怎麼辦?他沒有照應好她弟弟。

接下來便是例行的程序,公安挨個簡單問話,他們蹲在地上挨個作答。當被問到「來這兒做什麼的?」,姜尚堯答:「我來找我弟弟。」

「找你老二?找你老二找得跟殺豬場似的?」

一疊審訊記錄兜頭兜臉地敲來,平生未曾受過這樣的折辱,熱血急涌而上,胸腔幾乎被漲裂。姜尚堯強自克制著,臉孔都有些扭曲。

那晚他們被送到局裡,一番照相按手印,折騰到幾乎天亮,然後整隊人又被送進二看。在大門外一座聯排平房的其中一間,姜尚堯取出錢包、腰帶和鑰匙交給警衛,拿回一張收憑條。接著又被帶出來,送到一個偌大的鐵門外。他霎時明白這座門代表了什麼,腦中所有細胞齊齊尖嘯吶喊著「我冤枉的!我冤枉的!」耳鳴嗡嗡,他被推進一個洞開的小門內。

姜尚堯深吸一口氣。暗夜深沉燈火昏暗,儘管如此,仍能看見高牆電網遮天蔽月。

人之所以會吶喊會控訴不過是因為他相信破碎的凡塵里有值得他信賴的東西,姜尚堯之前腦中充裕激蕩的尖嘯潛意識地是在呼喚他信任的那些存在。而進了鐵門之內,鐵絲網盤桓在半空,高牆聳立,他霎時意識到自己在這種沉默而肅然的環境中渺小如塵埃。在這種無形的專政的威壓之下,他如木雞呆立。

二看在聞山遠郊,春月里並不是如何料峭,只有遠處橫穿原野而來的風有些冽意。但是這一剎那,剛才腦中的嘶吼聲叫囂聲截然而止,他如置極地冰窟,渾身寒意徹骨欺心。

幾個人被分頭帶到各自監區,兩個監管要求脫掉衣服搜身。姜尚堯緊咬牙根不發一言,接過被檢查過的衣服鞋子重新穿上。

他被帶到3筒11號,鐵柵欄里的監舍不足二十平方的樣子,大半部分用木板支起一個地台,足有二十人打通鋪睡在上面。另外留了一條不足一米的通道,有兩個人坐在通道上抱胸半睡。通道盡頭是一道緊閉的鐵門,不知通向哪裡。監舍有兩層樓那麼高,雖說通風,但站在鐵柵欄外仍能聞到一股讓人作嘔的酸腐味。

他被推進監舍後,只有一兩個人抬頭看了兩眼,其中一個翻身坐起來,對他示意通道上的位置,含糊地說了句「你睡那。」接著又躺倒回去。其他人繼續酣睡著,似乎夜半凌晨入監這種事實在是稀鬆平常。

姜尚堯在通道席地坐下,監舍擠滿了人,他知道轉瞬便天亮,而自己這一刻萬難入眠。天亮後勢不可免的需要面對很多他從未面對過的事情,他要好好籌算該如何應對那些。雖然他身在案犯現場,但他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他與兩撥人無關。比如兩撥人都不認識他,唯一認識他的小板一定會為他作證,他是去找景程的。

景程。

突如其來的痛苦令他全身肌肉繃緊,他抱頭抵禦著,喉間荷荷有聲。

「吵JB毛!」監舍里有人呵斥。

姜尚堯咽下湧起翻騰的心火,緩緩重新坐好。

以他的理智萬分瞭然到了今日這個境地,絕不可能全須全尾地踏出這個門,只能自守其身,盡量不起意外的波折。他靠回冰冷的牆壁,渴切地思念家裡那盞常為他留著的溫暖橘黃。

監舍里不見日光,約莫到了五六點時候,通鋪上有人起床,借著牆壁倒懸的一盞小燈默默做活計。不一會,大喇叭滴滴答響起來,四周的所有監舍頓時活過來一般,咳嗽聲腳步聲在通道里迴響。

姜尚堯這個監舍的也都起床了,有人疊被子有人掃鋪板。只有前夜那個招呼他睡通道的中年漢子好整以暇地擁被半坐著,燃起一隻香煙,猛吸了一口,才問他:「叫什麼名?犯什麼事進來的?」

姜尚堯看他睡覺的位置頗寬,現在又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也不生氣,老老實實地說:「姜尚堯,打架鬥毆,死了人。」他留了個心眼,見那中年人說的是本地口音的普通話,他也就直接用了本地話回答。

果然那人面色好看許多,也用本地話說起來:「行,看你模樣也是個有文化的。我們這個小號,多數本地人,沒人欺負你。」又回頭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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