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九九八年 冬

聞山改縣為市的這天下午,新建的人民廣場上鑼鼓喧天。與廣場一牆之隔的聞山中學的某間課室內,沈慶娣皺著眉頭,竭力在高音大喇叭的轟炸中捕捉班主任兼語文老師的話音。

余老師說話時明顯比平常多用了些中氣,兩鬢青絲微顫,她很是無奈地停頓一下,側目向窗口數秒,低頭拿出了一份名冊,咳嗽一聲,重新開口。

這一次,沈慶娣聽清楚了。「……聞山縣,聞山市中學作文比賽獲獎名單:一等獎,聞山一中高二二班姚雁嵐……」

雖然是預計的結果,可她在賽前仍有些許僥倖,希望高二那位學姐因為什麼緣故沒有參加,又或者,這一次,她能比姚雁嵐略勝一籌。數秒前的緊張一分分消散,心落入實處,她呼出一口長氣,難掩臉上的失落。

余老師目光投向課室最後,停駐在她身上,與以往一般,驕傲,鼓勵,殷殷期待。「二等獎,聞山一中高一一班,沈慶娣。」

課室所有同學回過頭來,瞬即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其中夾雜著善意的噓聲。

「沈慶娣同學請上台領獎。」余老師大度地忽略後排男生們的噓聲,微笑著說。

二等獎而已,並列的有好幾個,與一等相比只是一步之差,可對她的意義差同天地。沈慶娣勉強一笑,站起身,抬腳準備往過道邁步。接著一個趔趄,整個人撲倒在桌角,桌子劇烈的晃動中,她第二次站不穩,手中狂亂地想抓住什麼,「啊……」,下一秒,手掌心火辣辣的痛起來,半邊臉已經貼住冰涼的水泥地板。

一切只是幾秒鐘事,教室里旁觀的人幾乎都楞怔了,在沈慶娣那聲尖叫後才回過神。余老師急步往教室最後方走來,最前方几排的同學起身回頭張望。沈慶娣顧不得周遭的竊竊私語中隱隱有人偷笑出聲,她一手接住隔壁桌探出的胳膊,另外一隻綻開皮滲出血的手握住桌腿勉力站起來,接著,又一個屁股墩坐倒在地板上。

她的兩隻鞋帶被綁在一起了。

「姚景程!」

鬨笑聲中沈慶娣羞怒難忍,惡狠狠地瞪視著她的前桌,眼裡幾欲噴出火來。姚景程伏在桌案上,背對著她,肩膀抽動,明顯仍在幸災樂禍地笑著。

「姚景程!」沈慶娣再次吼出聲,想罵句什麼,終究還是開不了口,只把臉憋得通紅。余老師已經走到她面前,一手扶起她,然後豎眉問:「姚景程,站起來,是不是你做的?」

那傢伙倒是老實,垮著肩膀站起來,怏不拉唧答了個「是」。

罪魁禍首被班主任提進教務室談心,沈慶娣從醫務室出來已經到了放學時間,她去找余老師拿獎狀時,本是耷拉著腦袋一副認罪模樣的姚景程趁余老師接電話的當口呲牙咧嘴地沖她一笑,氣得沈慶娣拿著獎狀包紮著紗布的手直抖,「賊眯眼」,她做個口型罵了一句,立刻轉身跑出教務室。

她初一便與姚景程同班,類似的虧吃過無數次,每次以為學精了,下一回他又有新花樣。剛才余老師說話的時候,他躬身伏在桌下良久,本應該提高警惕的她心思全在得獎名單上,結果又被他惡整一次。

沈慶娣氣悶地往初三年級部走,心下鬱結難解,姚景程自三年多前成為她的煞星,而他姐姐姚雁嵐……她看看手上的東西,苦笑一聲,將獎狀和獎品全部揣進書包里。

讀初三的妹妹愛娣不在。下午課間休息的時候,愛娣來問她拿自行車鑰匙,那會她就該知道的,今天縣裡熱鬧,那丫頭滿臉雀躍地等著放學瘋玩。她再三叮囑爸爸今天出差回來,要乖乖的早早回家,不要給媽媽添亂,這些對愛娣全然無用。

慶娣腦中晃現清早媽媽說爸爸晚上回家時木無表情的面孔,心裡一陣抽痛,強笑著和愛娣的同學打了聲招呼,緩步走向校門。

聞山古早時就是濟西省東部的交通樞紐,礦產豐富,這些年更因為幾間大企業相繼落戶,這座本應蔽塞落後的北地小城,一日比一日繁華起來。可畢竟是重工業城市的緣故,擴寬了數倍的馬路始終髒兮兮的,空氣中漂浮的塵粒遮天蔽日,終年見不到藍天。

在沈慶娣的記憶里,這座城市的色調永遠是灰沉沉的。

她父母原本是附近鄉里人,她的姨丈舅父仍同聞山周邊無數人一般,一年十二個月在地下幾百米深處勞作。只是因為她媽媽當初的「慧眼」,相中了她爸爸,而她爸爸又有個好姐夫——冶南鎮的副鎮長。慶娣的姑父由鎮升遷到縣,而慶娣爸爸也被一路帶挈,從鄉種子站,到縣物資局,而今聞山改縣為市,沈家自然水漲船高,再非昨日。

沈慶娣眼前浮現她爸趾高氣揚的嘴臉,心下冷笑,臉上卻波瀾不興地望住公車車窗外一路倒後的景物。

她性格極似她媽,嘴笨心細。而愛娣則像爸爸,嘴甜心活。她爸長期出差,每回發貨回來總會帶幾車天南地北的新奇玩意在聞山倒賣。她記得家裡是物資局宿舍區最早裝修最早買空調有摩托車的一戶,可日漸富足的生活下是她媽媽日漸枯涸的眼睛和低迷壓抑的家庭氣氛。

回到家沒有聽見媽媽喚她名字,慶娣便知道爸爸回來了。廚房就在門口,她媽在老舊的木案上擀麵,只是抬頭望了她一眼,低聲問了句:「愛娣呢?」

「我走的時候她們班還沒下課。」她給愛娣打掩護,說完借著光才看見媽媽另一側的臉。肩上的書包緩緩滑下來,沉沉的,但抵不過沉下去的心的重量。她壓低了嗓子問:「他又打你?」

「撞的。」她媽不多作解釋,只回過身去繼續擀麵,把淤青的那側臉藏在陰影里。「你表哥也在,進去打聲招呼。」

沈慶娣抿緊嘴好半晌,才應了聲,挽著手上的書包進了客廳。

沈慶娣姑姑姑父只有一個孩子,長她七歲的魏懷源。俗話說外甥像舅,魏懷源貪玩愛熱鬧交遊廣闊的習性和慶娣爸如出一轍。他打小不愛讀書,小學初中留級了幾年,高中畢業靠老子在省城一民辦大專里買了個學位,二十四的人了才大專畢業。姑父托關係給他在省城找的清閑衙門的工作不愛做,天天喊著要下海做生意,隔三差五地跑回聞山,和一幫狐朋狗友鬼混。

這位姑表哥自小到大的劣跡不勝枚數,對於慶娣而言真正讓她心頭抖顫的是去年夏天,魏懷源又在她家喝多了兩杯,見到卧房出來去洗手間的她,眼珠滴溜溜掃向她半截睡褲下的小腿,含糊不清地說:「慶娣長大了,小妮子腿杆子這麼長。」

她當時話也不敢答一句,急步衝進洗手間,企圖把他那對充血的,酷熱里令人背脊一涼的雙眼丟在身後。可還是銘刻在記憶里,以至於過年去參觀完姑父給表哥準備的新房後,回家的路上愛娣艷羨不已地說不知道誰有福氣當她表嫂子時,慶娣斥她一句「別胡思亂想了,關你什麼事」,兩人幾乎當街吵起架來。

「爸爸你回來了。」她踏進客廳,酒氣撲鼻。

兩人想是喝得有一會了,她爸連脖子也是豬肝色。「廢話!叫你媽煮的面呢?」

「媽在下呢。」呼呼喝喝的語氣她早習慣了,淡淡應付一句,又對桌邊的另一位點頭,「懷源哥。」

「這麼早放學?愛娣呢?」魏懷源倒是口齒清楚。

「她作業沒做完,在學校。」慶娣斂眉肅面說:「懷源哥,你慢慢喝,我先進去了。」

還沒走兩步,她爸在桌上吼:「老子十天不回家,回家了一個二個給老子臉色看。老子是你生的?去跟你媽說下面,多放點醋!」

她推門的手頓了頓,「我放了書包就去廚房幫忙。」邊說邊把她爸的罵罵咧咧掩在門後。

將書包放上桌子,她抽出那張獎狀,二等獎三個大字刺眼的紅。她耗費了多少個夜晚寫出來的姥姥家的鄉村生活,她頂著一盞小燈一個字一句話細細斟酌,終究不及姚雁嵐流水行雲般的文字中對母親發自肺腑的感恩之情。

她又輸了。

慶娣雙手交錯,將那張金地紅字的紙撕開一半,又一半。只聽得她老子又在廳里咆哮:「透你娘!球勢!老子在外頭賣命,你個個泡老娘們,胡球麽擦給老子弄頓飯!」

手上的獎狀被她撕成碎片,她咬咬牙,盡全力不去想像她媽媽在外面的反應和表情。

這不可遏阻的充滿了挫敗感的生活,似乎永無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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