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他不敬天地鬼神,無非因為不曾受過天地眷顧。」

章惠山博士聞言,露出感興趣的表情。

「我初到倫敦,寄居在一間中餐館。那裡有個女孩大概是他同鄉,她說他們那邊十村九空,不見青壯,只剩老弱。她向我形容飢餓的感受,講她偷渡的經歷。」

「那時我想,在我遇見他以前,在他筋疲力盡,被海浪衝上三角咀沙灘前,他有怎樣的人生?如何渡過那二十年?」

「是不是因為和飢餓,貧瘠對抗太久,所以急於掠奪佔有?」

章惠山緩緩道:「當你和怪物搏鬥時,小心,別讓自己也變成怪物。」

「當你凝望深淵足夠久,深淵也在回望你。」美若笑意未達眼底,「我正是這個意思。」

「你呢?」章惠山問,「你和他對抗了這麼久?」

美若怔愕。

許久後,沉寂中,她表情迷茫,猶疑道:「我?我不知道,我不確定。」

「或者你說的對,在對抗中,我也成為怪物。」她淡笑,「所以那年他找到我,我開槍射殺他,準備同歸於盡。」

「他沒有死,也沒有舉證我,只要求見一面。」美若吸氣,給自己力量。「那時他未痊癒,坐輪椅進來,一件件脫衣裳。很慢,很辛苦,一滴滴汗沁出來,落在腿上。他給我看他的紋身。」

「他曾經那樣驕傲自得地展示他的紋身,他的龍頭,沒有人比他更豪氣。就那樣,被我一槍打爛。」

「他終於服輸低頭,他說承認失敗,願意放手。」

「如我所願。……但我為什麼會那樣難過?」

章惠山關切地探身問:「要不要先休息下?」

美若搖頭。

「我從小懂得疼愛自己,不吃虧,不願受多餘的委屈,我懂得怎樣哄自己開心,也知道什麼最適合我。」

「牛津那幾年的生活才是我最嚮往的。維恩是很好的人,他像聖瑪麗教堂的燭火,溫暖,平靜,安寧,散發恆定的光。」

章惠山輕聲問:「你後來愛上他?」

美若不答。「前些天有人和我說,慾望即是嚮往。我渴望貼近維恩,像渴望一種救贖。維恩象徵一種我從未擁有過的生活狀態。」

「你利用他擺脫過去。」

「是。」美若闔眼,那場聖誕大雪,那把黑色大傘,那個熟悉的背影,一一在眼前重現,耳邊仿似迴響起咖啡館老式牛鈴的叮咚聲,他一步步走向她,平靜表情掩不住眼底紛迭複雜的情緒。

「我主動吻維恩,好擺脫過去。我請他娶我,好擺脫過去。」

「詹小姐,」章惠山凝視她,「你對抗的不是別人,你對抗的是自己的心。」

她微笑點頭,有淚滑下面頰。 「那個人,他是那樣強大,充滿力量。在絕境里,曾經給過我一小束希望的火苗,讓我有過一絲幻想,他會保護我,關照我。他親手掐滅那希望,我也為天真付出昂貴代價。」

「曾經有那麼一刻,我喜歡他,有那麼一刻,我對他懷有期待。都道愛而不得是世上最苦的事,卻不知,愛而不能才真正令人絕望。」

譚笑已經轉出重症室,大量失血讓她面孔青白,眼中失去往昔光彩。

美若滿心抱歉。

譚笑費力地綻開笑:「我不是為靳老闆擋槍,實在是他動作太快,嚇到我。我以為他要對你做什麼,上前一步想攔住他。」

「拖累了你。」

「好在沒死,否則我也憋屈死了,見了閻王爺該怎麼訴苦?」

美若笑一笑,緊握她的手。「你這樣豁達的好女子,閻王爺不忍心收去的,世間少了你,少一分姿采。」

「危難時見人心。」譚笑嘆氣,「我一度以為靳老闆只是執迷,現在相信,沒有誰是完全的十惡不赦。」

她有足夠的理由恨他,但總有那麼一刻,令她猶疑。美若悵然失笑,她是砝碼混亂的天秤座。

她再次甩開靳正雷的人,與何昭德會面。

何昭德一臉鄭重。

美若問:「有發現?」

「申兆文的畫廊原本做遊客生意,四年前他幼子尿毒症,將畫廊抵押,半年後贖回。隨後不久,藝術品投資公司開業。」

美若屏息靜靜等下文。

「借錢給他周轉的是一間融資公司,註冊地址在觀塘一棟商業大廈,只有兩張辦公檯。融資公司註冊法人有黑社會背景,是和興一位香主。現在有理由確信,申兆文從事不法交易,為和興洗黑錢。」

「還有呢?」

「還有意外收穫,申兆文賄賂其開戶銀行一位高級經理,通過他將部分資金以一般轉賬方式,轉匯離岸賬戶。ICAC已經正式介入。」

她點頭。

何昭德凝視她:「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阿若,你志在幕後那人?」

「多年前,你不是曾告誡我,小心他,以免走上我母親老路。」

「你還記得?」他乾笑。又道,「有人想見你。」

美若眼帶疑問。

何昭德頗難啟齒。「就目前所得,涉案金額巨大,廉署與警務處打算合作。商業罪案調查科,O記,毒品調查科,情報科,還有我們,將會成立聯合行動小組。兩位組長想見你。」

「與我何干?我知道的已經全部告訴了你。」

「你和他關係匪淺。」

「何處長,洗錢定罪後,最高量刑是十四年?」

何昭德點頭。

「有十四年夠了。」夠她照顧七姑,養大小美。

「既然做,就做到底。不釘死他,你睡覺安穩?」

——「阿若,想我死,記得一定要親手確認我的呼吸和心跳。」

——「小小姐,人活於世,有誰真正分得清是非善惡對錯?」

她雙手顫抖,握緊手中一杯茶。

再抬頭時,眼中堅定。「我不想他死,他是我妹妹的父親。你們想的話,自己用心努力。」美若拎起手袋,「還有約會,先走一步。」

與此同時,靳正雷揮手示意向他彙報美若行蹤的手下離開,陷入沉思。

「你不曾講訴過童年。」即使是詹美若,也所知寥寥。章惠山充滿好奇。

「童年?」靳正雷失神。又道,「那有什麼好講的?我早已淡忘。」

章惠山鄭重道:「童年和少年經歷決定一個人成年後的社會屬性,社會環境和家庭等先天因素,與個體人格,個體行為相互作用相互滲透——」

靳正雷放聲大笑,打斷她的話:「章博士,我是你的客戶,並非你的研究對象。」

章惠山自省,她是基於專業目的和職業需要,還是想通過社會心理學的解釋,為面前這個男人的行為開脫?

她沉默。

靳正雷把玩一隻打火機,注視忽燃忽滅的火苗。「沒有欺騙你,童年確實淡忘。誰願意去回想那些讓人不快的事?」

「連她我也不曾講。我不需要同情,即使是來自於她的同情。既然錯,就錯到底。我和老天相看兩相厭,也不需要它眷顧我,我只信命,只信運。」

「命運弄人,不外如此。」

「前些天,有一晚,她對我說『不想我死』。小騙子,做|愛到高潮,還要哄我開心。」

「我知她想我死,在牛津時就知道。」

「那次,我終於發現她蹤跡,打算綁架她回家。太久不見,一時貪心,望多她兩眼,錯過時機。她拿槍指住我,和她十來歲那時一般,太美麗,美到我心臟幾乎停跳。」

「她果真是我的阿若,果真敢開槍。開槍前,我有失而復得的狂喜,她說曾有一刻為我動心;開槍之後,我有得而復失的絕望,她是真正恨我,恨入骨髓。」

「她的性情讓人又愛又恨,她有那個勇氣,可以將自己逼入絕境,這一點,我們很相似。我懂我如果繼續糾纏,她會做什麼——她對我無可奈何,就只能傷害自己。」

他闔眼,呼吸深沉。「她怕死,但我相信到毫無轉圜餘地時,她情願死。」

「我放手。」

「我有什麼不知足?九歲獨自生活,十多歲有第一個女人。那女人年紀大我一倍,我在她家住了幾天,吃了好幾頓飽飯。一路過來,高矮肥瘦的女人不計其數。加一起,連她一隻腳趾尾也比不上。她曾有那麼一刻為我動心,……我很歡喜。我應該知足。」

「哪怕如今她另有目的,哄我開心,我也知足。」

靳正雷揚眉,詭笑道:「章博士,想必你更明白她的心思。」

章惠山深吸一口氣,強自鎮靜。「……」

他搖手,「不必擔心,我不會問你任何問題,不會破壞你的職業道德。我也不需要知道詳情,我太了解她,她留下來,無非想我死。」

「她一世想擺脫詹家的痕迹,不成器的外公,做雞做情婦的阿媽,吃軟飯拉皮條的舅父。她想要正正經經做人,被人尊重。我不僅撕毀了她的偽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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