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其實,並非全然的痛苦,也有開心時刻。」美若笑意恍惚,「他很賤格,有時又傻獃獃。他那時去澳門紋身,來學校向我炫耀。皮膚腫起,後背像發酵的麵糰,自覺威猛。」

「第一次買金錶,沾沾自喜。我懷疑他隔幾分鐘便會問人現下幾點,然後舉手做恍悟狀,告訴人『啊,忘記自己也有表』。」

章惠山與她一同笑。

「戴妃被我送走,他又送一隻戴妃來。」

「又送一隻戴妃?」章惠山疑惑。

「是只挪威森林貓,還是取名叫戴妃。」

「詹小姐,你非常固執。」

「這不是優點。固執,所以謹記愛憎。我希望自己更善忘些,可以更開心。」她黯然。「那隻戴妃後來被阿媽煮做貓湯。」

章惠山沒有表露出吃驚,但神情更嚴肅了幾分。

「他也很可怕。第一次籌劃逃跑,被捉到,帶去觀塘。那間屋詭秘如電影布景,四處是門,不知通往哪裡。第一次去,他逼我為他口|交;第二次去,他為我。……那天落好大的雨,嘩啦啦的。」

美若苦笑:「那段時日,我不知如何捱過來的。」

「好似磨心,因為他,我成為謠言中心,全校笑柄,被逼退學。我用一半力量抵抗他的強蠻不講理,一半力量抵禦阿媽諸多冷嘲熱諷。」

「直到多年後,依舊做噩夢。夢裡他化身海水,冷酷暴虐,拖我至三千尺海底,我奮力掙扎,掙不脫。」

「阿媽查出懷孕那日,我終於被磨成齏粉。以前,可以自我欺騙,視他為本性好色的男人。那天開始,他已是我弟弟或妹妹的父親。」

「仙嬸曾經勸我,再不容易,忍一忍,等轉機出現。我,我再也忍不下去。」

「我甚至感覺,阿媽罵我那些都是對的。為了讀名校,我曾經求他,主動獻吻。被逼不過,也為他……一樣情勢下,烈女會選擇自殺,我沒有,我天生懦弱惜命又淫|賤,我……」

她抿緊雙唇,捏住拳頭,半身顫抖。

靳正雷問章博士:「能吸煙?」

章惠山考慮過後,答:「隨意。」

他抽出一支煙,想想又捏碎,「她不喜我有煙酒味道。」

「你由何時開始,學會重視她的感受?」

他神思飄渺。「她很怕被發現。難得約會,早早說回家,我吻遍她全身,她只會哭。」

「那個年紀,很多女孩尚在父母膝下撒嬌。」章博士有工作中不允許的憤怒情緒湧起。

靳正雷點頭。又悵然道:「我知道做錯,也後悔,不過並非沒有挽救餘地。所以,我找老千誘惑她阿媽。李嘉明那人不錯,讀過書,腦子也算好用。只要成功,他兩人去到新加坡,有我給的錢做做小生意,將來不會差。」

「她阿媽那種女人我見識過太多,為自己莫說女兒,老母也可以扔下不理。」

「那樣的話,留下她一個,完全屬於你?」章惠山問。

靳正雷不否認。

「可惜事有意外。」

「我已經很久沒碰過她阿媽,那次真是意外。」那日耳邊尚有24K大熊的慘嚎,他虎口有殘血,大腦空洞,全身亢奮。詹美鳳跪在他面前懺悔,哭得哀哀婉婉,緩緩拉下他的褲鏈……

靳正雷闔目,想給自己一耳光。

「我甚至連孩子是誰的也無法確認,也無法洗清。雖然我更相信是李嘉明的。」

「可以找他確認。」

靳正雷沉默。

章惠山怔愕,隨即問:「難道你把他……」

他笑,「我一無所知。你儘管發揮想像。」

「是我唐突。」章惠山深呼吸,「你繼續。」

他又抽出一支煙,怔然看著,隨即用力攥緊。

「她請求給妹妹一個父親,不要和她一樣,我在出生紙上寫下我名字。她阿媽同樣要求一個正式的身份,娶她,我和她達成交易。」他面孔冷峻,眼中寒冽。「她籌劃逃跑,我比她快了一步。」

她那麼不服輸,依然被母親的背叛和出賣擊潰了意志。大眼空洞,毫無反應,在他身下,像一堆無生機的鮮肉。

靳正雷呼吸困難,喉間哽咽。

「你娶她母親?你知道婚姻對於女人意味什麼?」

他拿眼望住章惠山。

「婚姻代表承諾,承諾將自己全然奉獻給對方。無論身體,還是心,還有未來漫長歲月。」

「章博士,你們讀得書多,想法也太多。」他嘲笑,笑容一閃而過。「我怎知你們會有這許多想法。對我們這種人來說,今朝不知明日事,從來不奢求有老婆子女。我行事不敬天地鬼神,只求最快達到目的。即使娶了她阿媽又如何?之前和阿若不是沒做過,只差最後那一步。」

章惠山緩緩道:「人是社會性動物,你可以獨立於社會之外,她未必可以。你一步步將她推遠,推向地獄。或者說,你身在地獄,拉她同墮黑暗。」

他無言。

「何生,你只是迷戀,並非愛戀。迷戀由自我出發,是佔有;愛戀將心比心,是給予。」

他難堪地搖頭,不做辯白。

「你沒有想過娶妻生子,那麼是說,你從未想過娶她?」

「娶她?我一旦出事,只會帶給她無盡麻煩騷擾。我哪有資格娶她?以前沒想過,也不敢想。直到……」他下顎繃緊。

章惠山嘆息。

長長久久的寂靜。

「其實,最初的錯誤已經決定這是死局。我不肯放手,她不肯順從低頭。她越是反抗,我越愛她越不舍。而我越不舍,她反抗越激烈。周而復始,心結已成死結。」

靳正雷頹喪地離開。

章惠山凝視他背影,眼前重映中午那張嬌俏面容。那個女孩不過二十多歲年紀,已經走過漫長一生般,滿身倦意。

那個女孩走時道:「我希望我善忘,可惜做不到。他加諸給我的一切,像將我釘在恥辱柱上的鐵釘,針針入骨。」

美若幾經周折,才打聽到何昭德的電話。她給他的秘書留言:「我是他故人,十年前的朋友,姓詹。」

何昭德回電,以不確定的語氣問:「詹小姐?詹美若?真是你?」

美若笑。

「新聞里看見你回港。」

美若不願談論那不堪的艷情野史。「何處長,恭喜。」

「只是助理處長。」他謙遜兩句,問,「為何想到給我電話?」

「我有問題需要向你這種專業人士諮詢。假設,有人利用藝術品拍賣的渠道洗錢,是屬於廉署管轄還是警務處商業罪案調查科?」

「大體屬於商業罪案調查科,如果牽涉到私營機構或者銀行證劵內部人員徇私枉法牟利,ICAC同樣有職責監管調查。」

美若沉吟。

何昭德問:「你有證據?不如見面細談?」

「我不方便脫身。」

「交給我,我來安排。」

靳正雷手下向他彙報:「雷爺,阿嫂去停車場後並無取車,坐上另一部無牌照房車離開。」

「你們吃屎的?」他平靜問。

眾人噤聲。

他揮揮手示意全部離開,撥打美若尋呼機。不一會美若回電:「我和同事晚飯。」

「金毛?」

「人家有名字的,叫朱利安。」她嬌嗔。

靳正雷心頭一軟,說道:「早些回家。」

她輕輕應一聲。

何昭德已經升做一處助理處長,當年的港大高材生已有發福跡象,髮際線稍稍後退。他注視美若推開和室紙門,向他嫵媚一笑,緩緩跪坐在榻榻米上,依然如往昔般,心頭怦然。

「十年不見,你可好?」

十年。他答:「娶妻生子,平凡人的快樂。」

美若幫他斟一杯清酒,「平凡人的快樂也不易得。」

何昭德凝視她。舉手投足間皆是風情,他十年前難以想像,而今終於再見。「我以為你又離開本埠。」

「最近,總有人問我相似的話。為什麼要離開?被羞辱後逃遁養傷才是正確?」

何昭德失笑,「確實,那不像你所為。」

美若打開手袋,將資料夾遞給他。「其中是一間藝術品投資公司的資料,以及近兩年在拍賣市場的交易記錄和物品名單,還有資金流向。」

他大略瀏覽一遍,「看起來是正當的商業行為和操作手法。」

「那要看這位申兆文先生是受誰人委託。」

「我會確認。」何昭德又問,「為什麼交給我?」

「順水人情而已。我還懷有當年印象,你雖然正義感爆棚,但人性未泯,對我也有善念。」她悵然舉杯,「雖然我去過九龍城寨,沒有找到那個人,但你甘冒偌大風險,我一直銘感在心。」

何昭德緘默。

「我預感會是大案,希望可以為你繼續升職出一份力。」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