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她穿皮草,香港地哪用穿皮草?不過是為了顯示她多富貴。還有,她戴一隻鑽戒,有我的橡皮擦那麼大。」詹小美氣鼓鼓地說完,垂下眼,想想又道,「她靚過港姐明星,靚過阿媽。」

七姑念一聲佛,「小小姐受過那許多委屈,終於苦盡甘來熬出頭。」

「她有什麼委屈,她不知多幸福。」小美咕噥。

七姑急急問:「她對你說了什麼?快講給七姑聽。」

「我問她為什麼不回家,不挂念我,她說有苦衷。」詹小美沮喪,「我說要走,她也不拉住我,反而問要不要叫出租。」

她恨恨跺腳,「我好失望,也很討厭她。」

「小美小姐,不好怪家姐的,她的確是有苦衷。」

「那你們說啊,不講給我聽,我如何明白?」

七姑訥訥收口,只是嘆氣。

「七姑,你愛她多些,還是愛我多些?」

「都是我帶大的,都愛。」七姑攬住小美,「她比你吃的苦多很多,小美小姐,不好呷醋呢。」

詹小美回抱七姑。「七姑,你再講講,家姐以前是怎樣疼惜我的。再講一遍。」

「她第一次抱你,手震震,怕跌壞你。有次她哄你笑,比劃說『一隻手指,兩隻手指』,你那時未滿一歲,哪裡會算術,越哄越哭,你家姐獃頭獃腦,不知怎樣是好。」七姑和小美一起笑,「她那時也很小呢。」

「我阿媽呢,那時她在做什麼?」

「大小姐啊?大小姐很忙的。」

「她沒有抱過我?她不愛我是不是?」

「她很愛你的,只是要賺錢養家,沒有時間。」

「可是養家有爹哋啊。」

「養一個家,幾張嘴,哪有那麼容易?」七姑嘆氣,「她若是不忙,一定會很愛你,也願意抱你的。我們小美這樣可愛。」

「七姑,是不是因為家姐不是爹哋親生,所以爹哋對家姐不好,家姐才跑去英國?像我同學那樣,她後媽很壞的,時常要她帶弟弟,帶不好會餓肚子不給飯吃。」

重複了千百遍的對話,忽然多出條問題。七姑頭疼不已,「靳老闆很好,大家都很好。該睡覺啦。」

詹小美打了會盹,聽見門外車聲,她悄悄起床,和前一晚一般,繼續聽壁角。

只是很久沒有聲響,除了都彭火機偶爾啪啪一兩聲,爹哋和平安叔不知對坐著,抽了幾支香煙。

隨後有電話鈴響,聽見爹哋喚「笑棠」,她不滿地噘嘴。

一直是舅父在說話,爹哋靜聽許久,最後結束時只說了一句「就這樣。」

起居室里又恢複寂靜。詹小美猶豫要不要溜回去睡覺,平安叔開口:「大圈哥,這是將阿嫂越逼越遠。」

阿嫂?小美湊近些。

「那該怎樣?今日在酒店門前,你沒見她表情。你要我眼睜睜看著她穿婚紗嫁給那個葯煲病鬼?」

「當初放手時,預料得到會有今天。」

靳正雷恨極無法發泄,來回踱步,冷聲道:「不要給我看見,看見我無法忍受。」

「他們已經同居三年有多。」

「那是我的女人!」

靳正雷暴喝一聲,樓梯角的小美身形一震,可這震驚遠遠不及心中狂潮,她死命捂住嘴,只聽她爹哋停頓片刻,繼續怒罵:「我的女人要嫁人,要我說恭喜?」

話畢是茶几傾倒,玻璃碎裂的聲音,小美捂住嘴巴的手移向耳朵。

死寂中,何平安起身道:「大圈哥,我言盡於此。阿嫂曾經被你逼到無路可走,不要再錯了。」

靳正雷側頭看他,眼神陰鷙不馴,緩緩道:「既然錯,那就錯到底。」

一場訂婚宴,無數準備工作,萬幸早已預定了酒店,否則時近年底,即使是丁家,也未必能找到合適的場地。

美若見完丁家所有親眷,又和露薇趕到文華,檢查訂婚宴的布置。和她神情相反,露薇和大嫂精神奕奕,絲毫不見倦色。

世家望族不是單純靠錢堆砌而起,最起碼三代熏陶,才能令人在她們的位置上遊刃有餘。美若自認還是老而舊的牛津更適合她。

回了半島,她踢掉三寸高跟鞋,伏在床上,默數歸期。接完維恩的電話後,又有電話響起,酒店服務生問:「詹小姐,有位詹笑棠先生想見你,在大堂等候。」

美若沉吟,隨後道:「對不起,我不認識他。」

清早她被敲門聲驚醒,詹俊臣面色冷肅,說道:「美若,來我房間。」

詹家包下酒店半層樓,其中幾間套房為隨後而來的大舅媽和大姨媽兩家人準備。美若收拾好自己,踏進詹俊臣的房間。

姨媽姨丈默然坐在廳中,見她進來,好脾氣的姨丈端起笑容,姨媽俏臉帶煞,胸脯起伏。

美若悄聲坐下,詹俊臣將桌上一疊報紙遞給她。

報紙被翻看過,最上是娛樂版,頭條赫然一排紅色大字「船王之孫攜美歸港,談婚論嫁實為沖喜」,下面是當日維恩陪她走進婚紗店的配圖。

美若匆匆掃一眼正題,內容講訴維恩病弱,大限將至,將丁家描繪得很是不堪。

「維恩告訴我,丁家早已和新聞界打過招呼。」

「再看底下。」詹俊臣示意。

報紙之下是幾份市井報攤常見的周刊雜誌,以她或她和維恩的偷|拍為封面,標題導語更加驚悚:「黑幫少婦洗底牛津,搖身一變嫁入豪門」,「病弱豪門公子英倫為美傾情,不惜家人反目誓做火坑孝子」,「船王未來孫媳過往大揭秘,母女共侍一夫年幼未婚生女」……

美若如墮冰窖,定定神,顫著手,打開那本《黑幫少婦》細看。

撰稿人對她極為熟悉,細數她阿媽未婚生女,如何謀生,如何輾轉嫁給輝煌影業公司大老闆,又描述靳正雷身家背景,接著分析庇理羅退學事件,字裡行間無不在影射她被靳正雷猥褻侵犯,母女共侍一夫。列舉小美降生,以及小美生母的種種疑點,最後寫到得償所願的靳正雷,在七年多前送她去英國讀書。

一番謊言被編造得天衣無縫,連某某傭人司機佐證,時間關係也能一一對應。

她乾笑,越往下看,笑聲越大越放肆,直到提起小美,提起聖保羅醫院,她忍無可忍,將手中報紙雜誌盡數丟出去。

眼淚同時湧出來。

她姨媽道:「這婚估計結不了,我打電話通知大嫂大姐,其他無話好說。」和丈夫起身離開。

美若宛如木雕,只有不停滑下面頰的眼淚才證明尚餘一絲生氣。

她不知坐了多久,聽見電話響,聽見詹俊臣離開又回來,直到他拿一條熱毛巾來幫她拭臉。

她怔怔的,忽然想起,「維恩,維恩。」

說著就要起身出門。

詹俊臣攔住她,「樓下很多記者,不要出去。美若,方才丁家來過電話,他們並沒有告訴維恩這些,怕他有事。」

「他們怎麼說?」

「丁賀安妮希望見你,我告訴她需要你同意。」

美若咬緊下唇,肩膀顫抖。

許久後她道:「我見她。」

丁賀安妮將一疊報紙周刊擲向老公的臉,「你們挑的好媳婦!」

「你給詹家留兩分面子。」

「那誰給丁家留面子?你們丁家不要麵皮,我賀家也丟不起這個人!」

「那你想怎樣?維恩呢?不顧忌他?」

賀安妮胸脯起伏,剋制不住,失聲大哭,「他是我兒子我不心疼?我做阿媽的我不心疼?」

美若枯坐在玻璃窗前,無敵海景做背景,身形伶仃。

丁賀安妮進門時,她並未起身迎接。

丁維恩的母親坐她對面,目光投向窗外,良久沒有說話。

「他阿爺本來給他起了個名字,叫承宗,可想而知,期望有多大。誰知他出世後,在醫院住了一年。阿爺請人算八字,改作『維恩』。對我來講,他能活一日,就是一天的恩典。」

「我沒害過人,相反,我一世做慈善,不知為何天要罰我。由維恩出世,沒有一個夜晚能安穩睡著。」

「他那麼小,打無數針,吃無數葯,嘴唇青紫,手臂針眼腫起,仍舊很乖,也不哭,反倒安慰我,『媽咪,我不疼』。天要罰我,罰我一人,何苦要拖累孩子?」

「你極聰明,樣貌又好,超出港姐多少倍,維恩被吸引,喜歡你,理所當然。他知道我對你有不同意見,無數次在我面前說你如何如何,無非為了哄我開心,接納你。」

「想必他在你面前,也會說我如何喜歡你?」丁賀安妮失笑,「那個孩子,就是那樣乖巧。」

此刻,她雙眼凝淚,不是丁賀安妮女士,只是一位母親。維恩的母親。

美若遞給她紙巾。

「報紙雜誌的新聞無論真假,丁家再不能接納你。不止丁家,丁家的所有姻親都不會接納你。」賀安妮壓抑淚意,接著道,「為了維恩的身體,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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