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那天過後,我將自己關在房間,問為什麼?我努力為她找借口。……她被欺騙,以為被愛著,卻被親人背叛,雖然不是我自願,但她是最後知道真相的人,她難以接受,她想報復,她也是受害者。我這樣告訴自己。」

美若臉頰更濕。「可她把戴妃殺掉燉湯,我明白了她究竟有多恨我,恨到不願意聽我解釋,用盡方法令她相信,是我,是她的女兒摧毀了她的人生和希望。」

「查爾斯,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她抽噎不止,「是他。」

「她從來不愛我,沒有親吻過我,也沒有擁抱過我。我只能藏在廚房裡,七姑的腳邊,遠遠地看她。她那麼美,連小舅見過那麼多女人,也說她是最美的。可她心腸和小舅一般的惡毒,把我賣掉給那個人。我懂,她內心並不願意那樣做,可她更願意看到我和她一起受苦。」

「詹俊臣應該把那頂王冠送給她,阿媽一定歡喜。她活在詹家輝煌的夢裡。她才是詹家的公主,她怎麼可能落魄到被男人欺騙,被男人無視?不應該的,真相只有一個,她美貌依舊,只是因為她的女兒邪惡地引誘了她的男人。」

「女兒的心可以粉碎,但是她的自信和驕傲不能被現實粉碎,她需要那些,那些是她維持生存的意志。」

「為什麼不能選擇母親,選擇家庭?如果不愛我,為什麼生我?為什麼生我時不徵求我的意見?如果有,我一定不同意的。生命有什麼可貴?女人的生命就是在男人手中兜轉流離?」

他將她的手貼住臉頰。「再睡一會,你需要睡眠和冷靜。」

「我很疲倦了。在被她賣掉那天便該長睡不醒的,這三年好似迴光返照。」

他親吻她手背,「噓,再睡一會。」

清晨薄霧中,美若被鷦鷯的鳴叫喚醒。

她披衣,急切地下樓。

瓊斯太太告訴她:「詹先生在早餐室。」

他在弧形拱窗前的圓桌邊,看一份早報,聽見急促腳步聲,不贊同的目光望來:「美若,你會感冒。」

她坐下問:「她真的死了?」

「先吃早餐。」

美若味同嚼蠟地吞下一個雞蛋,央求地望向他。

詹俊臣放下報紙,說道:「確實無誤。據說喝醉酒,唱歌跳舞,由桌上摔下來,撞上空酒樽,撞到頭。」

「據說?」

「據我的人說。當時和她在一起的,有幾人是報紙常露臉的所謂名公子。又是公眾場所,做不了假。」

她自語:「為什麼這樣?」

「自你離開,她的精神狀態奇蹟般恢複正常,傳聞這兩年她在港地的交際圈裡嶄然崢嶸。」

「……他不管她?」

「他們形同陌路。依我看,可能有縱容的意思。」詹俊臣喝一口咖啡,不客氣地繼續道,「畢竟那種女人,沾上不好擺脫,不如捧殺。」

「她已經離世,不要那樣形容她。」

「美若,你是六房的異類。」

美若垂眼。

「想不想回去?我為你訂機票。」

「那個人……他現在在哪裡?」

「在港。」

美若笑出聲,「我是不是應該感謝這一切?詹笑棠肯定會死乞白賴的,敲他一大筆,他一定焦頭爛額,無暇顧及其他。」她說完怔怔凝視白桌布上的鏤空花邊。「我回牛津。」

「美若,」詹俊臣欲言又止,最後道,「我送你回去。另外,我去拜會一下唐人街那個,哦,你尊敬的人。」

四九叔拍打美若背脊,以示安慰。

「四九叔,我契爺……」美若自嘲搖頭,「我不該問的,契爺應該不會把她放心上。」

四九叔繼續拍打她的背脊。「你在外面坐坐,我和你舅父有事情商量。」

康健依然對方嘉皓沒有好臉色,至於阿香,則一直躲在裡面廚房不露面。

方嘉皓咔擦咔擦地咬炸春卷,吃完三個,說道:「第六感告訴我,有大事發生。」

美若沉默。忽而開口:「昨夜是你?坐在我床邊?聽我說話?」

他尷尬:「我打瞌睡,被小舅趕走。」

美若被喚進四九叔辦公室。

「我和你小舅商議過,詹先生提議一勞永逸的辦法,但是需要你的合作,可能會冒風險。」

「一勞永逸?我做誘餌?」

四九叔點頭,「阿若,你有什麼想法?」

「你們把他想得太簡單,他不是無腦莽漢。這是客場,」美若不覺用了方嘉皓常用的辭彙。「他會來,但不會妄動。我太了解他,他會用小美要挾我,逼我回去。」

其他兩人對視一眼,詹俊臣道:「可以打官司爭奪你妹妹的監護權,我會請最好的律師。」

「以什麼理由?他曾經猥褻我?我出庭作證供?」美若苦笑,「我很倦了。讓我回牛津,我只想保持平靜。」

美若很了解靳正雷。

英國不是他的主場,他會謹慎,但不代表他打算坐以待斃。他花錢請英倫最好的私人偵探,了解美若在異域的三年。

「詹俊臣,劉世久,很好。」他獰笑,「還有誰?」

何平安補充:「丁二少爺離開克利夫蘭,行蹤不明。」

靳正雷面色越加陰鬱。

「大圈哥,直接綁阿嫂回來,行不通的,那是法治之地。」

「香港也是。」

「阿嫂身邊的保護很多。」

「我等得起,總有他們放鬆的時刻。」靳正雷深深呼吸,「我已經等了近三年。」

何平安嘆道,「大圈哥,綁她回來又能怎樣?阿嫂十來歲時,已經很有主意。」

他知道會怎樣,她會繼續策劃逃跑。諸葛亮七擒七縱孟獲,總有一天她也會服帖。「平安,不須再勸。我不捨得放手。」

門外有人敲門道:「大圈哥,詹笑棠想見你。」

「讓他進來,」靳正雷冷冰冰的,「解決了他,我有正經事要做。」

美若被安排在牛津城城外的一處農莊,樓下是四九叔的人,樓上是她和方嘉皓。

她的物品被搬到新居,詹俊臣親自送她去同學那裡取回寄養的戴妃。

「你不用做這些,我並沒有和你達成交易。」

「我不是機械構件,你可以理解為我此時已被感情主宰。」見她沉默,他側臉瞥一眼戴妃,稱讚道,「很可愛,它叫什麼名字?」

「戴妃。」

「……這是第幾隻戴妃?」

「還有什麼是你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你為何這樣固執。」

擁有的不多,格外需要堅守。

他似是聽見她的心聲,嘆息。「美若,不要太誘惑我,我會失去原則。」

她嘲弄地笑,「為什麼都習慣把過錯往他人身上推?我為你瘋狂,是因為你誘惑我。我失去男人,是因為你勾引他。」

詹俊臣再不做聲。

車到新居外,他皺眉。兩部黑色房車停靠在路邊。

看見他們,車上的人下來,見詹俊臣的人都一副提防表情,對方也面色警惕。

對峙中,最後一人下車,人群中,他身形消瘦,眼神急切熱烈地尋找著。

美若一見那與露薇彷彿的清秀的臉,不由心頭一暖,眼裡溫熱。「維恩。」

「朋友?」

她重重點頭,抱起戴妃推門下車。

「維恩!」

身後詹俊臣自語,「看來,這是另外那一撥尋人的隊伍。」

他們在老式磚砌壁爐邊聊天。美若捧一杯熱可可,披一條毯子,戴妃蜷縮在她腿上打鼾。丁維恩拿一杯白開水,熱切地注視她被火光映照的面孔,笑意溫柔。

「你怎麼可以那樣對露薇?」美若本以為是露薇忍不住,終於吐露她去向,哪知另有內情,而且是匪夷所思的內情。「那樣太……」

丁維恩頗感尷尬,囁嚅道:「我也是……無計可施。我回家住了半年,露薇一直避開話題。」

「真讓我刮目相看。」

他遲疑道:「我這樣,打擾到你的生活?」他想起剛才那個極有風度的男人,和他握手後便客氣地道別。

「沒有打擾,我很開心。」美若笑,「快告訴我,你手術成功了?露薇呢?她可好?」

他靦腆地點頭,不習慣談論自己,先告訴她露薇近況,直到廚娘喚他們吃飯。

他住在牛津城裡的酒店,第二日等候在約定的地方,美若帶他遊覽莫德林。丁維恩不能行走太遠的路,中午他們坐在莫德林學院著名的典雅迴廊下,美若買來兩份約克郡布丁作午飯。

丁維恩大嚼青豆燉肉布丁,仰頭凝望石牆上的滴水怪獸。「我終於懂了,為什麼你不選擇劍橋,選擇這裡。」

美若笑,「下次你四月來,可以看見查韋爾河河谷地的紫色晨霧,沒有比那更美的,弄懂了我才知道是霧裡大片大片的貝母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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