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詹俊臣進來時換了一身居家裝扮,黑色開司米高領毛衫更顯得他身形挺拔,黑色的瞳仁也更明銳湛亮。

他拉開書桌抽屜,遞給美若一個文件袋。

裡面數張舊相片。

詹美鳳喜歡照相留影,但是時常不記得帶上女兒,所以美若的相片極少,這寥寥數張幾乎全是她的證件相。

「你還在調查我?」美若審視照片中舊時的自己,感覺很詭異,像是在凝視另外一個人。

「我難以克制好奇心。」詹俊臣觀察她的表情。「你並不憤怒。」

「憤怒沒有絲毫幫助。」她將相片收拾整齊,交還給他,「你有貴族朋友,想來在基督聖堂學院時也結交了不少同窗校友。按你們的年紀,現在應該都在呼風喚雨的位置上。小舅,我與孤女無異,我怎麼抗衡你?」

他起身,問她:「來杯威士忌?」

美若搖頭。

水晶杯相撞的聲音悅耳,他低沉的嗓音同時響起,「越了解越震驚,我們詹家小公主,十九年人生,堪比成年人一生經歷。」

美若闔眼,不自覺握緊拳頭。

「可儘管如此,仍有我未能了解的。」他走過來,靠在桌邊,歪頭看她。忽然笑起來,「美若,近來有兩撥人在找你。」

美若無動於衷,靜靜回視他。

「很巧合,他們篩選的條件相同,一是各大學院藝術史學科的學生,一是華裔年輕女性。」

「哦,是指我?」

「我想不出還有誰。」他淺嘗一口金色酒液,深思道,「英國讀藝術史的年輕華裔女性鳳毛麟角,能令人不惜花費人力物力尋訪的,應該是個美人。更何況,有一隊人來自香港。」

美若抿緊嘴。

「你那位繼父——」

「不要提他!」她重複,「不要提,我已經遺忘那些事。」

「是嗎?那何必帶兩個保鏢同出同入?」他放下杯子,弓下腰來,「你怕他。怕他哪個夜晚,跳進窗,捂住你的嘴;怕哪天你在圖書館裡,他拉開你身邊的座椅,和你道早安。聽說,那是一隻狡猾的狼,吃了無數人,牙齒上尚有血腥,但從未被人發現過他掠食的證據。」

美若咬住作抖的唇。

他眼中有克制的怒焰。「他不止猥褻你?」

美若抬眼看他,四目相對,他得到答案。

詹俊臣重重將手中杯子置於桌面,許久後才道:「你需要詹家的保護。」

她用了很久時間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的意思是,你的保護。」

「一樣。」

她聲音破碎,「我要付出什麼?」

長久的沉寂。

「美若,你知道一塊鑽坯,從礦里開採出來,到一顆八心八箭的成品鑽,需要多少道工序?劈割,鋸切,成型,分瓣,打磨,拋光。既要儘可能保持鑽坯的重量,又要儘可能減少瑕疵。一顆完美的石頭,越貴重,需要的時間越久,數個月,甚至一年。」他的手指划過她的面頰,托起美若下巴,「而你,雕琢成形大放光彩,至少數年。」

美若眼中仍有疑惑。

「不要把小舅想像得太過不堪,事實上,更應該感謝那天晚上我澆滅了你內心報復的火焰。……我們都知道哪天晚上。」

「我真難相信,你會義務的,無條件的幫助我。」

「中國人習慣把無法解釋的親近歸之於緣分,你可以這樣理解。」

「我不是感情豐富的查爾斯。」

詹俊臣笑起來,凝視她面孔,「美若,你真可愛。」

不等她回應,他繼續道:「接受我的保護我的照顧,我給你最有希望的未來。如果,你需要發泄,我們可以布下天羅地網,等你最怕的那個人到來時,將他送進韋克菲爾德監獄。這輩子,他再也別想看見太平山頂的日出。」

「我有別人保護我。」

「唐人街的那個侏儒?」

「不要侮辱我尊敬的人。」

「美若,他的能力有限。他最多提供給你幾個大個子,幾支槍械,想一勞永逸,你需要我。」

他給她時間考慮。

美若拿起桌上的杯子,細細地抿,直到喝完杯中殘酒。「我需要更多時間考慮。對不起,很累了,我先上樓。」

「等一等。」他遞來一隻深紫絲絨面的方形扁盒,「生日愉快。」

美若回樓上房間打開,是一隻造型簡潔的白金鑲鑽王冠,以碎鑽為橄欖枝造型,中間托起一顆欖核形黃鑽,炫美奪目。

美若試戴,對鏡照照,又重新收回匣子里。

接不接受他遞來的橄欖枝?

這個問題其實是靳正雷與詹俊臣誰更可怕的問題。

美若裹緊羊毛被。

靳正雷綁她在床頭,注射器被他握在手裡,他眼中狂亂的光……

芬蘭浴室,他只纏一條毛巾在腰間,滿背的青龍,不顧她的抵抗穿刺進她身體……

他對平安揮手,要平安送她回家,說「看一眼放心」……

他跳窗前,回身撫她嘴唇,哄她說「會有人出薪水給你阿媽,養你很好養」……

幽暗的樓梯轉角,他將她抵在牆上,舌尖探尋她的舌尖……

美若躲在被中流淚。

他是一頭她撿回家的狼,殘忍地毀了她的前半生。但是,詹俊臣不遑多讓,他更像魔鬼,與他交易,終有一天她會依附他,卑微地仰望他。那將會毀掉她的後半生。

美若繼續流淚。

她決定把考慮的時間無限期延長。

方嘉皓第二天教她騎馬,抱了美若上鞍後,牽著希望慢慢踱步,讓美若熟悉坐騎行動時背肌起伏的節奏感。

詹俊臣在旁觀看,似有無限耐心。最後他道:「去泡個熱水澡,我讓瓊斯太太給你送藥膏,大腿皮估計磨破了。」

「這些我會告訴米蘭達的,小舅。」方嘉皓酸溜溜的。

美若無力地點頭,少做運動的她腰背像脫了節,任憑瓊斯太太扶她進了浴缸。

洗好澡,瓊斯太太幫她打理長發。

門外有人敲門,只聽幾句低語之後,瓊斯太太退了出去。

美若繫緊睡袍,梳好半乾的頭髮,目視詹俊臣踏入她的卧室,後面緊隨的是神色焦急的威哥。

威哥道:「詹小姐,四九叔請你回去,有要緊事要告訴你。」

美若轉向詹俊臣,希望從他那裡獲得一些信息。

他搖頭道:「最好先打個電話問清楚。」

她換好衣服隨他下樓進書房。

四九叔道:「阿若,我這裡有份幾天前的報紙。你母親去世了。」

美若呼吸停頓了兩秒。

「報紙上登有訃告,這樣寫,香港九龍區寧波街X號詹美鳳女士因意外送院搶救無效,於一九七九年……特別尋人,請詹美鳳女士家人,詹美若小姐——」

聽筒於美若手中跌落,搖晃著。

詹俊臣扶美若坐穩,拿起電話道:「我是美若小舅,詹俊臣。請問劉先生是否了解詳情?」

他們溝通了多久美若不知道,更不知道內容,她腦中空洞,只在重複播放四九叔的那段話。

直到詹俊臣遞了酒來,她握杯的手顫抖,半杯酒灑在地毯上。美若渾然不顧,抬眼問:「她死了?」

「我正在派人查證。」

「我知道,她死了,他殺了她。」

「美若!」

「我知道,他在逼我回去,他做過不止一次這樣的事。」

「美若,他已經知道你在哪裡,不需要用這麼笨的方法。」

美若疑惑地望住詹俊臣,「你們倆個幾時開始合作了?」

詹俊臣忍耐地閉眼,接著才道:「我是客觀見解。美若,你需要休息,或者一杯酒清醒。」

她搖頭,「我很清醒,我知道是他做的。他害我阿媽發瘋,現在又害死她。」她站起來往前沖,「我去找他!他逼到我無立錐之地,逼我殺掉他。」

詹俊臣攔腰抱住她不放,「美若!」

她扇他耳光,「你們一丘之貉沆瀣一氣!」

他重重回她一個耳光,「你清醒點!」

方嘉皓推開門,愕然問道:「小舅,你們……」

美若從詹俊臣懷抱中滑倒在地,方嘉皓衝過來托住她軟塌塌的肩膀,「米蘭達?」

她望著表哥,說道:「查爾斯,我阿媽死了。」她努力擠出開心笑意,「她終於死了。可我為什麼這麼難過呢?」

方嘉皓小聲道:「米蘭達,你別這樣笑,嚇壞人。」

「查爾斯,你送她上樓,我在這裡等消息。」

方嘉皓想抱她,被她一把推開。「我能站起來。」

瓊斯太太送來熱牛奶,美若眺望窗外的池塘。夜幕中,什麼也看不見,只聽見穿過屋檐的高地的風。

她有一段時間完全想不起那個賦予了她生命的女人,卻在她離世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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