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你姓詹?」

「詹俊臣。」

他的中文比查爾斯標準得多。美若下意識地撫摸汗毛豎起的手背,輕聲道:「詹氏很少見。」

「所以,務必珍惜這個寶貴的機會。」他的語調有誘惑的味道。

美若想想,誠懇說:「我已拒絕查爾斯很多次,為我開出偌大條件實在不智。你更應該做的,出門,回家,管好你的外甥,不要再來騷擾我。」

「欲擒故縱是每個女人的本能,詹小姐,我領教過無數次這種或高明或拙劣的手段。」

美若惟剩冷笑。

「傾聽我的建議,接受它。」他在小几上放下一張名片,然後離開。

美若將名片掃進垃圾桶,收拾物品準備去圖書館。

「戴妃,你乖乖在家,不要偷偷跳窗出去亂搞。那些雄性動物無比自負自大,只要是看上眼的異性,一律貼上不貞的標籤。連他們自己也不相信那套說辭,不過是為他們的賤格尋找一個欲蓋彌彰的解釋。」

出門前她回頭,撿起名片,打電話去四福九喜。

「四九叔,我巧遇一個姓詹的中國人。他留下一張名片,沒有頭銜,只有地址和電話,來自布魯塞爾。有沒有可能查到來歷?」

多日後,四九叔反饋消息,連道奇怪。「我讓人去查過,查不出太多底細,著實有意思。目前只知詹家三十多年前由大陸移民到英國,當時的詹家家主不多久去世,留下產業交給大子詹良臣,詹良臣七年前也去世,由他幼弟詹俊臣接班。」

「四九叔,詹家最初移民時,家主叫什麼名字?由大陸哪裡移民來?」

「查不出。你知道,那時兵荒馬亂,很多檔案沒有保存,我也未必能深入進去。」

美若有少許失望。

只聽四九叔又說道:「詹俊臣應該是做鑽石和黃金生意,可能也有涉足期貨股票交易。他的出入境資料顯示,他長期奔走在比利時瑞士和英國三地。名下物業很多,粗略看,武士橋一帶應該有不少街鋪是詹家人名字。更有意思的是,他的太太據說是正白旗後人,住在肯辛頓花園街,與肯辛頓宮相隔不遠。倫敦居然有這樣神秘的華人,四九叔我也沒有料到。」

美若心中驚疑不定。

「他有兩個姐姐,大姐離婚獨居,二姐嫁給一戶姓方的人家,也是內陸移民,她的兒子方嘉皓應該就是你那同學。阿若,那個人騷擾你?」

「沒有。大家都姓詹,我有幾分好奇。四九叔,多謝。」

「談何謝字,有你提醒,我也會多加註意。居然有我這種地頭蛇也棘手的事,四九叔該檢討了。」

美若可以想見四九叔摸腦袋的樣子,只聽四九叔納罕自問:「難道我老了?」說罷傳來四九嬸的取笑。

他們夫妻情深,美若不好多打擾,聊兩句閑話後掛線。

第二日,她便答應了方嘉皓的約會。

方嘉皓是被家庭保護得很好的孩子,開朗直爽沒有太多心機。和丁維恩相似。

不過維恩有顆敏感而溫柔的心,而方嘉皓正逢精力旺盛的年紀,轟隆隆的,行事說話像部動力十足的火車頭。

他對女侍應吹口哨,贊她新唇膏的顏色。銅鼻酒吧的人像是都認識他,和他討論上個星期足球聯賽的賽果。

等他反應過來正在約會,美若已經發了半個小時的呆,面前只剩半品脫黑啤酒。

方嘉皓尷尬:「……」

他對她傻笑,美若揮手,「你繼續。」

「不,」他坐直了,「這一刻,我渴求了一個學期。」

美若無語。

他惆悵,「聖誕夜之後你便不再理我。」

「之前好像也沒有。」

「之前多少有一兩次。……我記得那個珍貴的聖誕夜晚,你穿黑色小禮服,我請你跳舞,每轉一圈,我的心臟如同歷經一次死亡與復甦的過程,痛苦而甜蜜。」

「查爾斯,你真是讀法律而不是英國文學?」

「我母親在我十歲的時候,曾經讚揚過我的文學天賦。不是因為我小舅,我想牛津會多一個王爾德。」

「看來我還不了解你。」

「米蘭達,」他激動,伏在桌上問,「你想知道什麼?我全部告訴你。」

「你真是中國人?我過世的父親也是諄諄告誡,希望我即使來到異鄉,也能保留華人傳統。」

「真金也沒有那麼真。我母親姓詹,父親姓方,小時,我家有說上海話的傭人。」

「你們由上海來?」

「應該是。父親有時會提起舊事,那時我祖父常帶他去百樂門觀舞。米拉達,你還想知道些什麼?我在十四歲有過一次初戀,之後再沒有能讓我心動的人,直到你出現。」

美若失去興趣。「忽然想起,導師明天要檢查心得筆記。」

她對戴妃懺悔:「我很羞愧,利用那個孩子的單純,再一次讓他失望。」

「不過方嘉皓應該有很多女孩子追求,他的生活一定比我豐富。」

是,她寂寞,寂寞到和一隻貓說話,發狂地想念七姑。

導師讚揚東方人的刻苦,他不懂,那是因為無事可做。

美若將自己埋在圖書館裡。從希臘古典到文藝復興,她的固定座位上擺滿珍籍,方便第二天繼續。

詹俊臣有日悄然拉開她鄰座的椅子。

他穿淺灰襯衣深灰長褲,髮型依舊一絲不苟。

美若看一眼便回頭:「我已經拒絕了他。很乾脆的拒絕。」

他仰頭打量天花穹頂良久。

「我已有將近二十年沒有坐在這裡。」

美若咬筆望他。

「我畢業於基督堂學院。」他笑,「米拉達,我們是校友。」

她閉上張開的嘴。

「為什麼挑選牛津?修藝術史,蘇格蘭聖安德魯更適合。」

「因為聽說約旦王儲在這裡,還有挪威國王的外孫,我懷有不良企圖,希望撈個王妃頭銜或者一座油田,飛上枝頭,從此再不用過苦日子。」

他笑出聲來,引發其他人不滿。於是湊近前,壓低聲音道:「不曾嘗試,怎知道我不能送你一座油田?」

美若回視他專註雙眼,思索那可能性,說道:「不敢。」

「一起晚飯?」

「不敢。」

「米蘭達,大學的好時光不應該這樣白白浪費。像你這樣的女孩子,更不應該淹沒在書本里。」他將美若面前的書合上。「跟我走,我帶你吃全英最好吃的中國菜。」

他的邀請讓人怦然心動,也因此,那勝券在握的淡定笑容也更加可惡。

詹俊臣這次親自開一部五七年古董賓士跑車,半途飄起細雨,他升起軟篷,不經意道:「前日看到一部蓮花,鮮橙色,小巧精緻,很適合女孩開。」

美若不答,他聰明地沒有繼續。

車出牛津城,到達郊外一處農莊,常春藤爬滿老石牆,籬笆上鐵線蓮在雨中綻放藍紫色的六瓣花。

迎接他們的是個白種老婦人,粗壯的手臂擁抱詹俊臣,熱情令美若又思念起七姑。

「雪莉是猶太人,在上海度過童年和少女期,她有烹飪天賦,我還是求學那段日子意外發現這裡的餐單上有中國菜。」詹俊臣問,「來支香百丹?」

五六桌客人,雪莉盡心做菜。一道普通的牛肉燜胡蘿蔔,只用肩胛骨上的那塊脂肪,嘗起來似是七姑的手藝。

他觀察她表情,低聲笑,「好吃?」

美若訥訥點頭。

「像廣東菜的味道。米蘭達,你祖籍哪裡?廣東?」

「應該是。」

「應該?」他抬頭望她一眼。「四福九喜的人嘴巴很密實,越密實越令人疑惑。」

「你調查我?」

「我對你好奇。」

這不是好預兆。美若頓失食慾,撥弄碟中的菜,懷疑是不是又給自己找了個大麻煩。

「小姑娘,這樣可不淑女。」他制止她,為她添酒。

「你祖籍哪裡?」

「大陸,浙江,餘姚。」他頓一頓,「你知道?」

——我們餘姚詹家……

七姑的話迴響,美若用儘力氣克制,沒有深抽一口冷氣。

「你知道?」

「不知。」美若搖頭,艱難開口,「那是什麼地方?」

他皺眉,「我也不太了解,離家時被大嫂抱在懷中上船,還是嬰兒。」

「基督堂學院很難進。」

「大哥為我捐款。」

美若很想問:「你家走時帶了幾箱小黃魚?這樣富有。」話到口邊,她嘆氣。

「不要嘆氣,莫德林也很不錯,一個鹿苑已經值回票價。」

「你在牛津時讀什麼?是否開心?」

美若不停發問,只有這樣才能讓腦子繼續運轉。

「至少有十位首相出自基督堂學院,男人的理想當然是權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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