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家爺爺曾說:「滿則溢,居中為正。」
所以,以丁家的富貴,居然是住半山,而不是山頂。
當然,這是丁露薇驕傲地告訴大家的話。
美若對那個天年不假的老頭子有些興趣,但絲毫沒有碰面的慾望。像那種千年老妖怪,很容易能揭穿她的皇帝新衣。
是丁露薇的母親,丁賀安妮接待女兒的同學們。
類似款式的黑色短旗袍,仙嬸穿蕾絲,一股風塵味道,丁賀安妮女士穿織金絲錦,只有一種撲面來的富貴氣。
她僅戴兩件珠寶相襯,一隻鵪鶉蛋般的橢圓鑽戒,一串大溪地黑珍珠項鏈,粒粒有拇指指蓋那麼大。
丁露薇一身白紗裙,戴嬌俏的粉鑽古董耳環,若是在她背上插一對白色羽翼,那和油畫里的天使相差無幾了。
擁有那樣乾淨無塵的一張臉,洋囡囡似的裝扮其實並不太適合。
不過當事人並不在意,開心得滿場轉,裙擺紛飛。
送禮物時,美若拿出精美的紙盒。「是我烤制的蛋糕。」壓低聲音,「你喜歡的芝士,放了很多。」
願意錦上添花的人太多,不差她一個。美若考慮很久,決定禮物親自動手做。
丁露薇有家庭醫生訂製減肥餐單,嚴格控制體重,久不聞芝士香。當下眉開眼笑,接過道謝。
賀安妮目光掃來,似有深意。
和名門小姐做朋友就是這樣不好,送個生日禮物也要大費周章。花錢,人家已經天大富貴,用心,又恐你別有所圖。
美若本以為不會自卑,到底還是自卑的。底氣十足如丁露薇,何用這樣揣摩別人心思?哪怕興緻來時,送人一條樹枝,也只會是莫大恩典。
她坐在丁家花園的長廊下,有些意興闌珊。
行將晚秋,廊架上只剩枯藤。
身後有人問:「露薇的同學?」
她回頭。好乾凈的一張臉,和露薇貌似,臉部輪廓更稜角分明,也更蒼白。
「是。」她答。
他不請自坐,「為什麼不在裡面和她們一起玩?」
鋼琴和歌唱非她所長,櫻桃街未來之花更適合打情罵俏。「為了顯示我與眾不同的清高,也為了等人安慰我被遺落在外。」
他笑。
可見是不善交際的,這個時候明明應該打蛇隨棍上。
美若不語。
「我是露薇二哥。」他自我介紹,「丁維恩。」
「我是詹美若。」
他張張嘴,「你是那個南洋女孩,露薇曾說起你很有趣。」
美若不喜有趣二字,感覺象逗樂的宮廷弄臣。「我相信她的意思是我很古怪。」
「……,應該不如我古怪,我不知該怎麼和女生相處,也不知道該怎麼接你下一句,又不讓你討厭。」
他訕訕的,更顯誠懇。
美若不覺微笑。丁家兄妹真是一對妙人,一個會為家世尷尬,一個已深諳自我解嘲的真髓。
「我陪你坐一會吧。」他說。
「好。」
直到白衫黑褲漿洗得筆挺的女傭來找,丁維恩站起來,向她彎起胳膊,「被遺落在外的公主,請允許我充當一次騎士。」
美若遲疑片刻作矜持狀,然後才將手放進他的臂彎。
晚間丁露薇打來電話,抱怨美若親手烤的蛋糕只被批准吃一小塊。最後,她捂住嘴,悄悄道:「我打電話,有人一直在旁監視,你猜是誰?」
「……」
「是我二哥啦!」她笑得沒心沒肺,只聞咯咯聲。
兩兄妹鬥了幾句嘴,再說話便換了個人。丁維恩問:「路上可順車?」
「還好。」
「……那祝周末愉快。」
美若無語,電話又被丁露薇搶過去,大聲道:「其實我二哥是想約會你!阿若,明天是否願意和我們去沙田觀看賽馬?」
每年秋天馬季開鑼後,逢周末,沙田會擠進數萬人蔘賭。丁賀安妮女士是馬會理事,主管馬會福利與慈善的運作,因此丁家有私人包廂看台,不用和人擠得滿身臭汗。
旁邊的包廂里不少番鬼,男的裝模作樣地拎一隻文明杖,女的人人戴一頂怪狀各異的帽子。
美若一直在研究那些帽子上的羽毛和珠飾,丁露薇則舉著純白鑲玳瑁的女式望遠鏡眺望遠方。
「阿若,你看,九號閘,認真看,帥不帥?」
美若舉起手中望遠鏡。
「那匹黑色的!她叫壞脾氣,父親就是飛一般快,以前的馬王。她去年剛參賽,就拿到了那一季的冠軍馬王稱號。不過她脾氣非常暴戾。」
果然,馬如其名,壞脾氣正萬分不情願地被馬夫拉向閘口,歪著腦袋,擰著脖子咬扯韁繩。
「脾氣再壞,也有一個人駕馭得來。」丁露薇語帶得意。
九號閘門前有位穿白色騎手服的騎師,混血,矮小,五官迷人。想來就是丁露薇為之得意的那個人。
「他比壞脾氣還帥是不是,阿若?可惜矮了些,報紙有報道,保羅張從小開始被培訓做騎師,童年時一天只給一頓飯,營養不良到入院治療,就為了控制身高和體重。」
包廂后座的丁維恩警告:「露薇。」
「我欣賞還不行?就許你們男人對女性評頭論足,還不許我們欣賞男性了?二哥,你越來越像大哥一樣討厭。」
丁露薇很有女性覺醒意識。
美若想笑。
「詹小姐,不要聽露薇聒噪,來選定一匹心水馬,我叫人去投注。」
「我就選九號壞脾氣好了,給露薇加油。」
「阿若,你太有眼光了!我去叫人來。」
「你不下注玩一下?」美若問丁家二哥。
丁維恩放下水杯,「我自幼身體不好,家母禁止我參加一切有可能刺|激心臟的活動。」
她長兄已婚配,二哥是個病秧子。大變態的消息來源還真靈通。
「除了瘦一些,完全看不出。」
「那當然。」丁維恩也只十八九歲年紀,還是少年心性。他舉高臂彎,向美若展示肌肉,「我也有鍛煉,不過需要醫生在旁監督。」
看美若遺憾表情,他寬慰道:「等下我為你們歡呼。」
包廂里安靜下來,丁露薇不知去了哪裡。
「詹小姐,你很安靜。」
她點頭。
「可是,露薇又說,你在學校,綽號叫……」
「蠻婆。」
「我沒有批評你的意思。」丁維恩尷尬解釋。
「露薇很善良,你也沒有惡意,我不需要在你們面前伸出爪子,露出牙齒。」
他自以為明白,問道:「離開親人那麼遠,寄居在親戚家,很不容易吧。」
「還好。」既然孤女一般的身世能引發同情,美若當然不會傻到拒絕,「彪叔是好人,對我們很照顧。」
「我出世時,醫生說我活不過五歲,後來又說八歲,十八歲。這些年來,一直被隔離醫病,可以說沒有受過太多波折,也沒有太多和人相處的經驗。露薇也是一樣,她是家中小公主,活潑任性。如果我們大意疏忽什麼,請勿怪責。」
二世祖應該睥睨天下,予取予求,不應該像丁家二少這等小心惶恐。
丁維恩繼續道:「你不用太過小心翼翼,隔了一道牆般,做朋友這樣,會很辛苦。」
美若綻開笑顏,「丁先生,你很敏感。」
「如果你像我一樣,十多歲前一直躺在病床上,稍稍皺眉,便會引得母親落淚,傭人失色,你也會無比敏感。」他試探地,拉近一些距離,「阿若,我這樣叫你,好嗎?」
女人天性告訴她,「你喜歡我?」
丁維恩羞得頰間泛紅,「你……你真讓人吃驚。」
「我可以進來嗎?」丁露薇裝模作樣地敲門。
跳進來,她無視兩人尷尬,興奮道:「已經試跑過,快開閘了。」
「露薇,你又一人去看保羅張?」
「看一眼有什麼關係?阿若,來,這個好位置給你。」
丁家兄妹來沙田的主要目的並不是看賽馬,保羅張拿到這一程的第一名,以頭馬的姿態率先離開賽場,丁露薇對餘下的比賽也失了興趣。
三人離開包廂,去馬房欣賞丁向傑送給寶貝女兒的十五歲生日禮物——一匹紐西蘭送來的名種小母馬。
棕紅色,鬃尾密而長,額有白星。
丁露薇和馬房馬夫討論小母駒性情,又拿蘋果誘哄,歡欣笑聲回蕩在馬廄里。
美若發現自己居然在為人開心。
那是丁露薇應得的,要怪只怪她的出生紙上沒有一個叫丁向傑的父親。
「你是真心與露薇交朋友。」丁維恩說。
他倆並排坐在馬廄欄杆上,美若與他認真的眼睛對視,「當然,她是第一個,很有可能是唯一一個。」
「你方才想到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