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時隔一年半,詹家搬回寧波街舊居。

搬家這日,和興出動十多二十個小弟幫忙。過往因為華老虎時常出入寧波街,街坊鄰居無不頭疼心驚,美若一家搬離後人人拍手相賀。哪知不過一年光景,詹家又殺回故地,還帶了一撥凶神惡煞。一時間,砰砰砰,家家都在關門閉窗。

到了傍晚,好不容易熬到那撥人撤離,有鄰居試探地開窗透氣,不料街頭又駛近幾部豪車,下車諸人皆做黑幫打扮,橫眉怒目,街上不明情況的路人紛紛貼牆躲避,而寧波街兩邊,砰砰砰,又是一陣關門閉窗聲,間雜有小兒哭啼。

美若放棄了二樓原來屬於她的卧室,挑了樓下一間客房,小小一扇落地窗通向後院,夜半有事隨時可以衝去工人房向七姑求援。

聽見門口接連傳來剎車聲,她往廚房躲,幫七姑收拾鍋盆碗盞。

她母親正在訓斥中介行里請來的菲佣,而後又有低沉的男聲。

詹美鳳當年可是就讀拔萃女書院,又有家庭熏陶,出廳入房都是淑女良家的做派,服侍男人更加拿手。

以往華老虎來家,全由詹美鳳親力侍候,進屋有拖鞋,坐下有香茗,皺皺眉頭立即有細軟小手撫上太陽穴,輕輕按摩。

美若扁嘴。她想,換作她是男人,當年威赫一方的華老虎曾享受過的軟玉溫香,有機會嘗試一番的話,她可能也會試上一試。

記得仙嬸有說,男人嘛,那是另一種生物,心理上的需要往往多於生理。下地你哄得他開心,上床隨便使個三分力氣,他的荷包便歸你姓。

她手上忙個不停,腦子裡更是紛亂,只聽阿媽在外面輕喚:「七姑,可以開飯了。」

有外人在時,美若沒有在飯廳吃飯的資格。

詹家雖然人口不多,但那時只要華老虎臨幸寧波街,一餐飯便分三次進行。詹美鳳和華老虎在飯廳吃,美若獨自在廚房,主人家吃完過後,七姑和司機菲佣才開始。

這時美若便坐在廚房木桌一旁,邊聽他們聊天,邊做功課。瑪利亞的廣東話不標準,長期鬧笑話,幾人笑作一團,其樂融融。

美若本以為也是這樣。

她才舉起筷子,新請的菲佣蘇菲走進廚房,說道:「小姐,太太請你出去吃飯。」

美若瞟一眼呆愕的七姑,放下碗筷。

飯廳里靳正雷和詹美鳳對坐著,正在等她。

她猶豫,「……靳老闆,……家姊。」

聽見這兩個稱呼,靳正雷似欲笑出聲來。

「吃飯吧。」詹美鳳示意她坐下,親手給靳正雷添一碗熱湯奉上,然後接起之前的話題,開始細數家裡該添置什麼家私擺設。靳正雷偶爾一句「行」,「你拿主意」,哄得她興緻愈加高昂。

美若盯牢面前一碟菜,食難下咽。

飯畢,靳正雷站起來穿外套,對詹美鳳說道:「我先送你回夜總會,還有其他事要做。」

忽然又問:「之前俞師奶抱的那隻貓,說是我們的?怎麼就這樣隨她抱走?」

詹美鳳奇怪他怎麼忽然關心起這種小事,想想他向來護短,自家的小弟無論惹出什麼禍,錯總是外人,隨即釋然。她也不清楚戴妃怎麼去了俞家,於是望向美若。

「俞師奶愛貓。」美若答說。她不喜戴妃有了新名字,乾脆送給新主人。

靳正雷無可無不可地嗯了聲,與詹美鳳一同離開。

不幾日,何平安送來一個貓籠,裡面一隻虎棕挪威森林貓,滿月不久的樣子,豐厚的白色頸毛直到胸口,樣貌極是威武。

七姑讚歎:「哎呀呀,好似一隻小老虎。」

美若明知是誰的禮物,仍忍不住伸出手去,撫它背毛。

何平安道:「這隻東西要住冷氣房,比人還嬌貴。」

七姑問:「小小姐,你說叫什麼名字好?」

「還是叫戴妃。」

詹美鳳進來看見幾人玩得熱鬧,挑一挑眉,語帶尖酸地對何平安道:「平安,你可真閑。」

待平安離開,她才釋放冷笑:「阿若,阿媽養大你,供你讀書,不是為了便宜那些人。你給我放清醒,到時不找個我看得過眼,身家豐厚的女婿,別指望我會放過你!」

「要達到你和小舅舅的標準,全港大概也只山頂上那寥寥幾人。太難實現。」

她媽氣結,「你不用心,又怎麼知道沒有機會?」

美若開始和母親談判:「那你幫我申請庇理羅女中,說不準可以藉機認識同學艾瑪的長兄,艾拉的叔父,甚至艾曼達的爹。如果你和小舅的胃口大些,我盡量把艾斯貝拉的外公也一網打盡。」

詹美鳳瞪她:「就剩一張嘴厲害,真有這麼能幹,還用阿媽提醒你?」

「你不給我創造機會,到時記得別埋怨我。」

「阿媽一世人何嘗有人給過機會?還不是一樣有你吃喝,有屋住,有新衫靚裙?」

「所以只能住九龍。你想住山頂豪宅,出入有勞斯萊斯,平常和名太打牌,逛街只用簽單不須付現金,那你就要投資。」

見母親終於氣弱,美若再接再厲:「芭蕾舞課程我年紀已大,不合適再學,但是鋼琴課必不可少。我也知道家裡環境,這些可以晚點再談,庇理羅我一定要去。」

詹美鳳為難:「去庇理羅讀書要過海,我們住這麼遠,著實不方便。又才搬回這裡,不好馬上就提換屋的事情。」

「我可以寄宿。也不用同一個屋檐下,打擾你們親密。」

詹美鳳起先肉疼昂貴學費,聽得後一句,又不由意動。「學費逼逼他應該也給得起,你讓阿媽想想如何向他啟齒。」

她是在認真考慮,美若竊喜。

誰知她阿媽接著又說:「他今晚過來吃飯,去叫七姑多添兩味小菜。」

自從搬回舊居,連續幾夜睜眼到天亮,全力防範。但是,腦子裡那些讓美若崩潰的想像並沒有真正發生。

靳正雷是晝伏夜出的動物,又另有居所,兩人碰面機會並不多。

七姑疑惑不解:「看來循規蹈矩,會不會是我們多心?」

美若望天。「七姑,你也知道說『看來』。誰知他的心思與打算?不要太過善良,將來被他賣掉還在笑。」

她一心想寄宿。

靳正雷這日一早向她宣布美夢破滅。

他居然能在清晨六點多起身,坐在飯廳里,裝模作樣地拿一份英文早報瀏覽,手邊是被他稱作「潲水」的咖啡。

美若靜靜地喝粥,沒有提醒他報紙被倒置。

有兩道視線由那個方向投來,令她背脊發麻,艇仔粥只喝下半碗便告放棄。

他放下報紙站起來,「我送你回校,在外面等。」

今時不同往日,連何平安也穿起了西裝,笑吟吟道:「阿若,早晨好。」

詹美鳳近日大發嬌嗔,對靳正雷數落他小弟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時常圍著阿若打轉。這一笑倒真是坐實了點什麼,至少是在靳正雷心裡。

美若不及回以笑容,同道一聲早安,便被人攔腰一抱,扔進后座。

「平安,叫阿嫂。」和興鐵律,勾搭阿嫂處極刑。靳正雷相信何平安不至於蠢到以身試法。

遭受無妄之災的何平安一愣,隨即聽話地和司機同聲道:「阿嫂,早晨好!」

美若僵著臉,枉她伶俐,此時也不知該說什麼。

「聽說想讀庇理羅?」

她興起一線希望,以為他會提出條件交換。

「不行。」

「為什麼?」

「等多兩年,等我賺到大錢,搬去港島半山,出入有車接送你時再去。現在去窮酸一個,被人笑話,我不捨得。」他表情淡然,好似潑天富貴伸手便能接住一般。

「我不在乎。」

「……阿若,」他撥正她的臉,「你打什麼主意?寄宿?真以為躲去那裡我挖不出來你?」

「你輕些!」她拍掉他的手。「是你說,你會等我長大——」

「放心,我不會離開你。」

他說得情意綿綿,讓人暴躁。「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看你看,我個頭不到你胸口,胸脯更不如平安哥的大,你就算是想……」

這人全然軟硬不吃,稍軟一分,他便趁勢欺人;來硬的更無謂,總不能學他那樣,潑出一條性命。

那好,她和他比無恥!

「就算你想刁我,起碼也要等個三五年,這幾年放我去讀書有什麼不可以?」

他的表情令她想起在仙家館的黑暗樓梯,當他輕薄了她之後,被問候老母的時刻,他楸起她頭髮,將她的臉迎向昏暗燈光,那時也是這樣的不可置信。

然後,他大笑。

美若抿緊嘴。

「詹家小姐……」他控制不住嘴角的抽搐,湊近她耳邊悄聲問,「知道我想刁你?那知不知道我想怎樣刁你?」他語聲低緩,同時輕輕掐她腰肉。

她決定把臉扯下丟在腳底。美若側頭,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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