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無法令人敬,便要讓人怕。

這是偏門哲學。

美若不知靳正雷是故意嚇她。

她被他扛在肩頭,像只米袋,半身搖晃。經過一處寬敞大門,有人發出噩夢般的慘叫。

叫聲戛然而止,雖則短暫,但餘音仿似回蕩在空蕩蕩的廠房半空。

靳正雷沒有停下腳步,這是她唯一的感激。

上車後,她伏地繼續嘔完胃裡所有。

「那人……」她打冷戰。「那人尚未死透。」

他用衣袖給她擦嘴,「現在死透了。」

「變態。……你發瘋別拖累我,我不想做目擊證人。」

「不會給你這個機會。」他抬眼問何平安,「搞掂?」

「乾乾淨淨。」

坐穩了美若發現車裡儼然災難現場,書簿散落一地。她拎起子彈洞穿的書包,靳正雷臉上毫無歉意,道:「明天要平安買了新的給你送去。」

「我不想再見到你們。」她是真正生氣,「每一個人。」

車回櫻桃街,七姑在騎樓下踱步,來回張望。

美若想流淚,攬住她腰身:「七姑。」

七姑雙手護著她,將她藏於身後。

「阿姑。」靳正雷恭敬地喊,雙手遞上美若爛兮兮的書包。

七姑頰肉作抖,努力平息憤怒。接過書包,扶著美若轉身上了唐樓。

「他敢打你?他怎麼可以打你?」

美若捂著腫起的半邊臉,「這是意外。」

「他對你還做了什麼?」七姑端來一碗胡蘿蔔馬蹄豬踭湯,小心翼翼地問。

美若搖頭。

「小小姐……」七姑急得打轉,「有事你要同七姑講。」

「沒事。」美若喝完湯,「七姑,我想睡了。」

「那個歹人,就不該救他!由得他躺屍才對。」七姑在身後恨身詛咒。「小小姐,先不要睡,我煮好雞蛋給你敷面。」

「大圈哥。」何平安問。

靳正雷由黑洞洞的樓梯口收回目光,示意道:「回去了。」

第二日仙嬸望見美若半邊青紫面孔,並無絲毫震驚。

「仙嬸,不要看了,我在學校已經被人圍觀了一日。」美若央求,「這個鬼樣子也做不了工,仙嬸,可不可以再放我一天假?」

仙嬸說好,待美若準備離開又喚回她。「街尾阿一婆那裡不要去,安全太無保障,年年都會鬧出幾條人命,很多是十來歲少女,不敢告訴父母,真正可惜。有需要去隔壁菩提街找振興診所的方阿姨,她是浸信會醫院出來的,你說我的名字,收費會便宜些。」

「……我、我沒有被……被強|暴。」

仙嬸做出「我理解」的表情,「有備無患。」

美若前一晚說不想再見到他們任何一人,靳正雷沒有反應,她便當做是默認。浮腫消褪,她繼續回仙家館兼職,偶有遇見何平安,也是奪路而逃。

直到第二個月收數的日子,何平安在仙嬸那裡拿到保護費,於樓梯處攔截到美若。

她緊緊貼牆壁站著,不發一言。何平安試了試靠近,她繼續往角落處躲避。

何平安開口:「阿……阿若,大圈哥說,這個月的生活費,要我轉交給你。」

他在美若腳邊放下一疊鈔票,「該做的我做了,要不要在你。」

看他揚長而去,美若拔腳往上沖。蹲在五樓轉角守候了一陣,聽不到樓梯有任何響動,她心疼地上無主的鈔票,這才慢慢下樓。

十四歲生日那天,美若用七姑的名字開了個戶頭,千元港紙和五角硬幣攢了一書包存進銀行。

詹美鳳痛恨被人提醒魯莽無腦的少女時代,更厭惡被提醒有個日日長大的女兒,十四年來美若從未大肆慶賀過一次生日。

以往七姑會晨早起床,過海去中環的泰昌餅家,買回美若最愛的手工蛋糕與蛋撻,與陳叔瑪利亞四人一起分享。這一年生日,七姑一大早睡醒,數數手頭的生活費,在廚房裡嘆氣連連。

「七姑,快快祝我生辰快樂!」

「清早去了哪裡?七姑已經煮好了壽麵。」七姑笑逐顏開,「小小姐,祝生辰快樂,快高長大。」

「一起吃一起長壽。」美若將偌大碗面分作兩份。

「好,七姑也長壽,過多幾年還可以幫你帶小小少爺。」

美若好笑,隨即收起笑容,「我小舅來了?」

唐樓一條長長的走廊連通幾間房,大房間里的爭吵即使不願意去聽,也呼呼地往耳里鑽。

七姑點頭。大少不來則已,一來便是要錢。

詹笑棠此刻正在哭泣:「家姊,難道你看著我去死?」

美若扁嘴,「他那樣的人,不死也沒用。」

「小聲些。」七姑警告。

兩人繼續靜靜地聽。

「笑棠,你知家姊有多少家底,這些年吃喝花用,既養老又養小,能剩下幾個仙?去年我就叫你斬倉,你說是機會,借了錢去補倉,拖到現在,笑棠,你是想家姊陪你一起死嗎?」

七姑即便只是個不識字的婦人,也知如今世道可怕。恒生指數去年瘋狂漲到1500點,多少人換新屋買豪車。一年多光景,恆指又跌到兩百,每日去街市買菜,總能聽見報攤邊上的人驚呼誰誰誰又跳樓。

「好在大小姐500點的時候斬倉,不然留到現在,連渣也不剩了。阿彌陀佛。」七姑慶幸。

「小舅舅怕是看上這點渣了。」

果然,詹笑棠提起詹美鳳割肉後的剩餘。「家姊,你別哄我,年頭你斬倉,我記得七七八八算起來足有十萬之多。」

「那又怎樣?」詹美鳳聲音愈見尖利,「家姊不用交租,不用吃飯穿衣買胭脂水粉?物價一日日升,家裡三個人,有兩個吃白飯不做工,你何曾幫過一點忙?全部靠我!」

七姑放下筷子,努力想將肥胖的身體藏起。「我……我是吃得多了些。」

美若攬住七姑肩頭,「阿媽沒那個意思,七姑你不要多心。我和阿媽十指不沾陽春|水,辛苦都是你。」

房外沉默過後,詹笑棠開口:「最近你不是和歐陸錶行的許紳華走得近?」

詹美鳳不答他,似在斟酌用辭,許久方道:「我和他散了。」

「啊!」

不僅詹笑棠吃驚,美若也瞪大雙眼,「七姑,最近許公子沒有來約會阿媽?」

七姑搖頭,「有人來接,沒有下車,不好仔細看。」

外面詹笑棠大發脾氣:「詹美鳳,你沒腦子的?許紳華手指縫漏一點也夠你花用一年,那樣的大客你怎麼能放他走掉?」

「靠他有什麼用?只會花言巧語奉承,沒半分實際,說到真金白銀便推搪回家問阿爸允許。」詹美鳳話里有一絲得意,「過幾天我要當媽媽桑,靠自己賺錢。」

「你發神經!」

「你才發神經!你知道夜總會生意有多好?每日有多少小姐?每人一日翻台有幾次?媽媽桑提成幾何?我有能力自己賺錢,何苦要看人白眼,求人施捨?」

「你老實跟我講,你勾上誰了?」

詹美鳳拒絕回答。

「……是不是,是不是你老闆?那個新近紮起的,叫什麼?」詹笑棠一拍巴掌,「大圈哥!」

美若的筷子掉在碗里。

她母親不知做了什麼樣的表情,令詹笑棠震怒:「那種爛人你也要?」

詹笑棠接著罵:「大陸佬,偷渡客,街頭爛仔,砍人像殺雞,分分鐘又被人砍,眼前富貴,朝露浮雲。他跟許公子比,連人腳趾尾也比不上!」

美若頻頻點頭,撿起筷子繼續吃面。

「華老虎不也一樣?我跟他時你怎麼不說這樣的話?有錢給你花用,堵住你的口了?」

「他能跟華坤相比?」

「怎麼比不過?他去年才來港地,還是四九仔,年尾升紅棍,現在已經進了內堂。旺角幾十條街,全是他的地盤。和興的龍五已經老了,等龍五一死,就是後一輩的天下。笑棠,你看他不起,將來別後悔。」

詹笑棠不說話。

「家姊年紀不小了,你知不知道三十歲的女人在歡場是什麼光景?現在還算紅,紅得幾天?十七八歲,脆生生的妹妹仔,一波接一波下海,活蹦亂跳,青春無敵,看見就讓人嫉恨。」

「……我們還有阿若。」

七姑聽見這話,深抽一口冷氣,將美若擁緊。

「阿若是我的女兒,你別動她腦筋!」

「那你可以跟其他人,誰也比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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