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半老徐娘穿黑色短旗袍,蕾絲透出白肉,斜倚扶手,往下眺望。

「仙嬸,」美若幾步縱上樓梯,湊近老鴇悄聲說話。「我在底下勸了他很久,好像是第一次來這裡的。」

仙嬸臉上職業性的笑容轉為真正的笑意,靳正雷不問也知她們交流了什麼。

只是,在靳正雷踏上最後一級階梯後,目光相撞,仙嬸收斂嘴角,扭頭瞟了美若一眼,拿掉斜叼的香煙,冷冰冰的對靳正雷說:「只剩一間房。」

樓下忽地人聲鼎沸,粗豪的嗓門各自在罵咧什麼。

靳正雷將血衣丟棄在街角的垃圾筒邊,誤導了一堆人追去錯誤的方向,料想尋他不獲,現在又折轉回頭。

「一間房我也要了。」

「……阿若,你帶客人去珠女那間,我轉頭帶幾個妹仔過來給這位先生挑揀。」

「我?」美若本以為能藉此脫身。

「快點去,阿虎轉眼會上來。」

撥開粉色塑膠珠簾,入眼是滿目的粉色燈光。美若帶靳正雷往最裡面走,甬道兩側是薄木板隔出來的廂房,經過時,呻|吟聲、粗喘聲、皮肉相撞聲、還有唧唧水聲,此起彼伏。

仙家私娼館宛如盤絲洞。

走到甬道最尾,美若推開一扇門,「這裡,進來。」

待靳正雷側身走進,她連忙關上房門,又跑去開窗,「這間房有窗,跳下去就是隔壁樓的……」美若沮喪,「虎哥他們都在下面。」

靳正雷縮在另一邊角落,由窗帘縫隙張望,評估跳下去的角度。

「這是珠姐的房,她今天去看女兒。」美若將將挨著床邊的木板坐下,悄聲道,「仙嬸好像知道了什麼,叫我帶你進這間。這裡最容易脫身,以前有差人來查證,大陸的姐姐們從這個窗口走。」

「那個老女人,眼神很犀利。」他答道。

「你做了什麼?」

他回過頭來沖她一笑。

美若指指腰。

他點頭。

她咬住下唇,終究忍不住好奇問道:「不是說泡了水不能用了嗎?」上次經他允許,美若欣賞過他的槍。

「可能會炸膛。還剩五發子彈,賭一賭我和子彈的主人們誰的命大。」

「……這顆的主人是誰?」

他做口型:「瘸腳七。」在床頭坐下,問道:「你瞪我做什麼?」

美若怒極,「我阿媽在他夜總會做工,他死了誰來出薪水?」

……

沉默中外面房間傳來巴掌拍屁股的聲音,啪啪啪,有女人尖叫:「死鬼,你輕些!」

靳正雷由相隔的木板收回視線,「你在這裡能賺到幾個錢?」

美若的目光追隨他的,一起降臨在自己可憐兮兮的小胸脯上。

他用手指比劃一下,「這麼一丁點。」

她漲紅臉,既惱且羞。「比你強!」

他點頭,從善如流的表示贊同。

「我又不賣,我、我拉客。」

華老虎的養女,尖沙咀寧波街詹家小姐。靳正雷淡淡問:「這樣的環境,你能適應?」

由記事起身邊便滿是白痴、罪犯、爛賭鬼、吸血蟲和殺人兇手,由不得人不適應。

美若斜眼乜身邊人,現在,又多出個瘋子。

「剩下五顆子彈屬於誰?」

他正轉動頸項肌肉,聞言自下而上凝視她,「看誰擋道。」

遇神殺神,遇佛殺佛,也不過如此了。美若後悔曾說過瘸腳七手段狠,比瘸腳七狠的大有人在。

她緊咬下唇,再不肯開口說話,直到隔壁傳來一聲滿足的悶哼。「你該走了。」

靳正雷走近窗口,望一眼樓下又迴轉身來,「會有人出薪水給你阿媽,養你很好養。」

他大掌伸來,托住美若下巴,拇指撫過她雙唇,「阿若。」

然後,在美若驚怔的目光中,他推開窗,縱身跳了下去。

「盛惠二十。」出了房門,仙嬸笑吟吟攤手要錢。「有櫻桃街未來之花服侍,二十元便宜死他。」

「仙嬸!」

仙嬸眼神不容拒絕。

美若作罷。「在我人工里扣。」

「妹妹仔,不要看人長得帥便腦汁沸騰。」仙嬸拋下一句話,施施然離開。

美若緊隨上去。「仙嬸。」

「阿虎上來問過。」仙嬸回頭凝視她,「我說不知。」

「……多謝。」

「沒什麼好謝。仙嬸聞到他身上殺氣,與人方便才有自己方便。」

「七叔那邊……」

「瘸腳七死了,橫屍通菜街。」仙嬸吐出一串煙圈,「做人呢,既要認得准米飯班主,又不好太執著。來來往往,山水相逢總有期。今日你來收數,後日他來,誰知大後日是誰來?」

這是在世情中搏殺來的經驗,美若虛心受教。

正如仙嬸所講,第二日櫻桃街收保護費的便換了一撥人馬。

美若躺在牙醫診所治療床上,黃醫生幫她清洗完口腔,聽見街面的動靜,立即丟下被掰開嘴的美若,慌慌張張地跑去拉大門鐵閘。

「打起來了。」他不知是驚恐還是興奮,半百的老頭子了,跳起三尺高。

騎樓下賣飛機欖的小販大眼叔從鐵閘縫隙擠進來,放下兩筐橄欖和油甘子,抹汗說:「和興的人昨天幹掉瘸腳七,今天就來接收地盤,你說新和會答不答應?不答應就開打。早上在通菜街那邊為了水產海鮮檔已經搞過一次,血流一地。」

七姑端坐在治療床邊開始垂目念佛。

可憐美若張大個嘴,不停泛口涎,還要強扭半邊身體好奇地向窗外張望。

「啪」,黃醫生合攏窗帘。「不答應也沒辦法,瘸腳七的弟弟不行,平常靠他哥哥的名頭招搖,遇見狠角色,也就是個軟腳蝦。」

「又要轉風咯。」黃醫生撥正照明燈,慢條斯理地說道。

街面上熱鬧了很多天,新和會與和興從之前的勢均力敵,逐漸變成挨打的局面,緊接著又有黑皮差人進駐。不過差人正被廉政公署搞得自顧不暇,旺角幾十條街,每日清早都有殯儀館的車來收屍。

美若開學時,新和會話事的大佬們已經死了個七七八八。

來仙家館收保護費的也換了人,帶頭的叫何平安。

對於這個親手砍死阿虎,讓他腸子拖出半米地的人,仙嬸招待得分外殷勤,又喚了最多客人捧場的妹仔服侍。

這些與美若無關。只是她母親情緒波動很大。

瘸腳七死掉那陣,詹美鳳氣得撕爛了幾件絲裙。

她明白瘸腳七有意勾搭,她好歹也是過往威震港九的老大的女人,上了她就代表坐上了華老虎的位置。

這道理和興的龍五不是不明白,但他老得牙快鬆了,有心無力。

瘸腳七不同,正當盛年,唯獨品相不佳,究竟順不順他心意,傍一傍這棵大樹,詹美鳳下不了決心。正如她對弟弟詹笑棠所講:「那張臉,那隻瘸腳,看見就反胃。」

詹笑棠哄姊姊:「瘸腳無所謂,最重要的那隻腳有用就行了。他身殘志堅,你剛好釣釣他胃口。」

胃口還沒釣足,瘸腳七就躺倒在通菜街長眠。詹美鳳如何不氣?

近來局勢平定後詹美鳳的笑容方多了些,「阿若,記不記得彌敦道歐陸錶行?過幾日阿媽帶你去挑新表,愛彼還是柏德菲麗好?」

做功課的美若抬起頭,「是老闆還是老闆的兒子?」

「當然是兒子,老闆才過完七十大壽。」

「那不好,還要問阿爸拿錢用。」

詹美鳳反駁:「黃土已經埋到他阿爸的脖頸,再多熬幾年,該埋到頭。」

「也是喔。」美若繼續做功課,想想又問:「阿媽你上個月薪水沒出,是不是這個月一起給?」

「是吧,新老闆答應月底一起出。話說,新老闆人很不錯,斯斯文文,不似瘸腳七那些人,成日里喊打喊殺。最難得是年輕英俊……」

「我不喜歡你們新老闆。」

詹美鳳詫異:「你認識他?」

「我怎麼可能認識他?我是很生氣很生氣瘸腳七死翹翹了,他不死,這間屋也不須交租。阿媽,你知道屋租升價幾何?」

「怕什麼?有許紳華你還愁沒屋住?」

再次回到尖沙咀,美若有隔世之感。

歐陸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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