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住,當然要住港島

日日由九龍過海會牌友,好似鄉下人雞鳴起身急入城,一身水汗。牌友們倒都客氣,只贊說九龍熱鬧,哪似港島,鬼影也不多一隻,可眼中笑意後的譏諷詹美鳳認得真切。她日思夜想能在半山有一隅之地,可以淡淡定定等牌友駕到,無奈華老虎家裡兩隻母老虎,實不願屋檐下又多出一隻來,如何也不鬆口。

這樣大失體面的事詹美鳳足足忍了十二年,直到近來美若痴纏著她契爺,說想讀港島的庇理羅女中,華老虎這才首肯。

美若算是明白了她母親為什麼追夫般追去西貢,趕著見華老虎最後一面。半山的新屋已成泡影,連腳底下這塊地也是銀行的,能不慌嗎?

面前兩人依舊吵得面紅耳赤,由恒生指數到麗池舊事,再延伸到十四年前,詹笑棠的狐朋狗友騙去詹美鳳的初戀,毀了她一生。一如既往,一個是受害者的控訴,一個是我為你好你不懂感恩的委屈。

每到此時,詹美若就挺屍。她這個毀了母親一生的罪魁不識趣的話,詹美鳳分分鐘矛頭轉向。畢竟小舅與母親一奶同胞,而她只不過是個意外。

果然,詹美鳳瞥見她嘴角的嘲笑,立即蹬著腳下的三寸兔毛拖鞋,指著美若鼻子,胸口起伏,準備發泄半生怨氣。

「阿媽你是受我拖累了,要不是因為我,你當年哪會下海去做舞小姐?」美若搶先說道,「爛船也有三斤釘,我們詹家雖然敗了,還有世叔伯們照應著,沒有我的話你怎樣也能嫁個小開當少奶奶。」

她母親收回手指,「你知道就好!」又氣哼哼地罵弟弟:「我一世被你們兩個討債鬼拖累,一個要錢,一個要命!」

「講到錢,學校入冬又該添置新校服,」美若嘆氣,「小舅舅,阿媽的牌友說你上個星期還陪許太過澳門……」

詹美鳳知機,立刻接下話頭,「有錢去賭,不見你給外甥女一個仙的零用!」在大是大非的金錢觀前,母女倆立場慣來一致,「還有啊,華老虎不知幾時回來,我不管,笑棠,家姊養了你二十年,該換過來享享福了!下個月水電人工家用,你記得替我付了。」

有錢無父子。詹笑棠尋了個蹩腳的借口悻悻地去了,家裡只剩母女兩人,安靜得戴妃的腳步聲也能聽見。

詹美鳳偎著一堆柔軟的靠墊不安地扭手指。她十五歲初戀,以為能通過愛情改變環境,一年之後,又回到爛賭成性的父親身邊,增加的唯一財產是嗷嗷待哺的女兒,於是在貪玩的弟弟慫恿下,毅然下海做舞小姐。

當年本埠醉生夢死的歡樂場最豪華氣派的當屬麗池,隨便拖出個女招待也是艷絕人寰。不到十七歲的詹美鳳入麗池第一個月儼然已為紅牌中的翹楚,可惜曇花一現,人客尚未盡閱美人風姿,第三月詹美鳳已經被華老虎藏進金屋。

十來年過去,詹美鳳如花容貌更添了三分成熟風韻,而形容動作依舊如少女般嬌怯。美若篤定,如果現下契爺在身邊,必會握著母親不安的小手,將她肩頭攬住好好撫慰。

「阿媽,這間屋抵押給銀行的錢都給了小舅炒股票?」

詹美鳳抬眼望來,幽怨的眼神說明了一切。

「那我們家還剩多少錢?」

「煩不煩?你小舅見著我開口就是錢,你有樣學樣,怎麼不學好?有的你吃有的你喝你該知足了。」

若她母親的理財觀是個篩漏倒還好,多少有些渣滓存下來,詹美鳳簡直就是個水管通,直通到底。美若不敢懷有任何樂觀的期盼,但猶自不可信,「倘若沒錢交還銀行,這間屋被收回去怎麼辦?」

她母親小臉泛白,「我不知道。」

「阿媽!」

詹美鳳站起來上樓,美若緊隨其後,「阿媽!」

「等你契爺回來就好了,現在操心有什麼用?」

美若此刻極其需要瑪利亞站在樓頂泛著金光高呼一句「聖母瑪利亞」作旁白。

「契爺回來?阿媽,你相信契爺會回來?他若是不回呢?」

詹美鳳欲言又止,隨即高聲喚司機,「阿陳!阿陳!備車!」

「阿媽,天都塌了,你現在尚要去打牌?如果銀行收屋,我們住去哪裡?小舅舅只會花錢不會還錢,別指望他會給我們付房租水電!將來會怎樣你知不知道?」

她母親倏然轉回身,「你告訴我怎麼辦?從今日起,我天天帶著便當盒去中環上班,一間百英尺的小公司里不見日光對著打字機噼啪十個鍾?還是蹬著三寸高跟鞋,穿到大腿根的旗袍,站在鯉魚門酒家外,頂著海風不停點頭哈腰喊『多謝惠顧,慢走再來』?」

「那又怎樣?不到三個月你能勾到個董事做繼室,泡個豪客當偏房。你和小舅不就是這樣打算的嗎?所以你們不著慌。」

她母親氣得半身作抖,「詹美若,你阿媽十六歲可以去做舞小姐養家,你也可以!」

房門哐一聲在眼前闔上。

七姑安慰美若,「大小姐我看著她大,和老爺一般的性情。只是說說,不忍心的。小小姐,你不要不開心。」

「我沒有不開心。」事到臨頭時何有第二選擇?美若挺胸,「瞧,我尚未發育,但凡它們兩個能隆起兩寸,要我做我也去做了。」

她先天不足,十三歲少女身形如十歲孩童。

厚顏如此令七姑變色,「話不可以亂講,詹家的女孩兒……」

「七姑,忘了你們的詹家吧。」

七姑沉默,「……老太爺是好人,我阿爸到死念念不忘。又疼老爺,雖說是庶子,可老來得兒,看得如珍寶一般。只可惜老爺不爭氣,兄弟們也太……」她是詹家幾代人的婢僕,不好說本家老爺們的壞話。

人老了,愛談古,多得七姑嘴碎,美若對外公家世知之甚詳。詹家世代行醫,晚清開始做南北行生意,戰禍時老太爺去世,死前擔心小兒受嫡子們欺負,特地命最信得過的大管家,也就是七姑的父親,帶著美若外公遠來南方。只可惜美若外公太不爭氣。

「那些就不提了,我擔心現在和未來。」美若垂下肩膀,掩不住頹喪。她一直清楚,別人的嫁妝是家世,她只得倚仗一紙證書。名校的畢業證是日後新生活的通行證,庇理羅女中以出產名媛聞名,她能進去,將來考學留洋都會容易很多。現在夢想破滅,她將繼續與花王的兒子、小販的女兒做同學。

甚至會更糟糕。

「走一步看一步了。」七姑也無奈。「小小姐,七姑向來信你能幹,但這回的事你做錯了。」

她指指廚房後門,「那個人……」

篤篤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的話,七姑口中的那人站在玻璃外。

七姑神速起身,像護崽的抱雞母,橫在歹人與小小姐之間,喝道:「你要做什麼?」

靳正雷踏進一步,伸出手中的空碗,「阿姑,有沒有開水?」

他是傷重加發燒的病號,接近一天的時間只喝了一碗粥一碗葯,睡醒一覺後口乾難耐,只好尋到廚房。主人家的對話他聽見大半,這才知富貴幹雲的華老虎,外室現今的處境居然如此窘迫。

七姑側轉腰身給他倒水,目光提防。靳正雷不以為意,接了水拉開餐椅坐下。

見他不經人招呼,徑自坐下,還坐在頭一把椅子上,一直面無表情的美若不由挑起一邊眉毛。「你也好得差不多了。」她心情不佳,語氣更惡劣。

靳正雷不理會她的暗示,回說:「還有些反覆。阿姑,有沒有退燒片?」

雖然是詢問,但歹人眼裡沒一絲央求,這話聽著反而象命令。七姑嘀咕說:「壯得象只牛,哪需要吃藥。」邊說邊躬身去拿櫥櫃里的藥箱。

她到底心善,看見歹人肩膊上紗布浸出血紅,忍不住提醒:「傷了要靠養。別仗著年輕,扯著筋骨老來受罪。」

「多謝阿姑提醒,我會小心。」靳正雷笑了。

歹人白日里看著不過是個二十齣頭的後生,穿著鄉土,笑容可愛,不像華老虎身邊那些凶神惡煞,大概只是一時落魄。七姑臉色好看了許多。

比母女還親密的主僕關係讓美若立刻覺察到七姑立場已鬆動,她挺直腰瞪視靳正雷。

對方穩如泰山,一口一口細細抿著杯里的水,精緻的燙金骨瓷茶杯在他骨節粗大黝黑的手掌中不覺分毫突兀。

詹美若萌發一絲好奇。

「你過來半年了?」她隱去「偷渡」二字。

對方應了一聲。

隱姓埋名做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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