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參商別

照符清泉原來的猜想,南媽最初沒有嫁給符爸,大約是嫌棄符家。符爸和南媽讀高中時文革尚未結束,符家的出身是黑五類,南家條件據說則很不錯。沒想到文革結束後,風水輪流轉,符爸爸在恢複高考後讀了大學,那時的大學生比金子還矜貴,南家據說形勢大不如前,也許因為這原因,南媽又對符爸青眼有加了?誰知看今天這情形,南媽每罵符爸一句,符爸都絲毫不敢還嘴,彷彿真有什麼隱情似的。

符清泉想這事還得找當事人問清楚,便叮囑南溪這些天不要亂想,好好休養,繼續做復健,這些事由他去探個分明。掛上電話後他回房去找父親,律師已經不在了,床頭柜上擱著幾張紙,符清泉抄起來一看,果然是離婚協議書。南媽提的條件並不算苛刻,並未如律師和符清泉先前所想的那樣會獅子大開口,對符爸所持的符信重工股份未作任何要求,只保留原來購買時便寫在她名下的兩處房產,一部車,以及部分現金存款。這樣的條款放在符家,簡直稱得上凈身出戶了,這少得可憐的財產要求,更加深符清泉的懷疑。他瞥向病床上側身向里的父親,輕聲問道:「爸,這協議你看過了?」

「嗯。」

「你……準備怎麼辦?」

「想得美,哼,離婚,沒門!」

「我看這要求也不算多,要不……」符清泉不動聲色地試探道,「要不離了算了,我給你再找一個,保證脾氣比她好……」

話還未說完一個玻璃杯就砸過來了,好在符爸如今力氣較原來薄弱許多,砸過來並無半點力度,被符清泉輕易躲過。符爸爸余怒未消,坐起身來罵道:「你還出這種餿主意,要不是你個小畜生,老子會搞成現在這樣?你說你個小畜生小時候就不學好,三五歲就學電視劇去親別人小姑娘家,大了更了不得,你說你——你怎麼就做出這麼禽獸不如的事情?」

「得了得了,」符清泉看父親說起來又有黃河決堤的傾向,連忙止住他話頭,「我是小畜生,行了吧?那剛才別人也沒放過你啊,小畜生的爹,也沒比小畜生好到哪兒去吧?」

「老子的事要你管?」

「你說的?那我真不管了啊!」

符爸爸罵了兩句,又氣喘吁吁的,符清泉趕緊遞過水杯,符爸爸喝了兩口,垮著一張臉在那裡生悶氣。符清泉見父親老半天沒吭聲,歪過腦袋一瞅,剛才還發毛獅子一般的父親,居然悶著頭抹眼睛,極委屈的模樣。符爸斜眼覷見符清泉手中的離婚協議,搶過來二話不說撕成一片一片,符清泉好笑道:「你撕了有什麼用,你撕了還能再打一份出來。」符爸白他兩眼,氣哼哼道:「都是你個小雜種,害老子一把年紀,連個伴都沒了。」他端起杯子喝了兩口水,又咕噥道,「過河拆橋,女兒養大了就一腳把老子踹了!鐵石心腸,冷血!」

符清泉眼含探尋,狐疑地盯住符爸,要他坦白從寬。符爸爸嘆了一聲,終於拉下臉來,和符清泉從頭說起,中間夾雜著無數次「過河拆橋」的控訴。

原來當年符爸和南媽讀高中時確是一對情侶,南家也確曾看不上符爸。當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尚未結束,符爸被發配到後來知青抗爭最為激烈的西雙版納,南媽則留在杭州。符爸到西雙版納後,南媽和他還有信件來往,後來信件逐漸稀疏,符爸寄回去許多在西雙版納製成的花草書籤、下鄉學習筆記,當然還有給南媽的情書,卻全都杳無音訊。符爸以為出了意外,托回杭州辦事的人代為打聽,帶回來的卻是南媽的分手信。信件寫得至為決絕,大意說符爸回城無望,她斷斷不可能去雲南跟他受苦,部隊文工團的領導已為她介紹了對象,請他不要再騷擾她的生活云云。

符爸大受打擊,當時文革剛結束,也恢複了高考,卻遲遲未得到回城的訊息,心情最為焦急之時接到分手信,一時尋死的心都有了。幸得一同下鄉的另一位女學生安慰,符爸才漸漸從傷痛中恢複過來,不久一位女知青因醫療事故死亡,引發西雙版納知青大規模的抗議,由此結束近二十年的上山下鄉運動。當時安慰符爸的那位女同學,也就是後來的符媽媽了,回城後沒多久兩人就結婚了,符爸重新參加高考讀了大學,符媽也考上一所大專。後來符爸大學畢業,分配到杭州工作,機械廠願意一併安排符媽的工作,夫妻倆便一起回了杭州。

其實彼時符爸仍未放下心中那口氣,還偷偷打聽過南媽的消息。家中親戚說當年他被發配到西雙版納,也是南家從中作梗,不過南家近兩年據說早已失勢。符爸聽說南家失勢,很有找到南媽奚落一番的衝動,惜乎南媽已經遠嫁,據說嫁到了長沙,符爸也只好作罷。

誰知世事往往這麼奇妙,沒多久廠里就派他到長沙一家鋼鐵廠去學習。再打聽到南媽的消息時,得知她夫家雖也已失勢,丈夫卻仍混了一小吏官職,南媽的工作也算安閑,不過聽說夫妻關係並不太好。符爸此時正前程一片大好,又有嬌妻佳兒,一心要找南媽出口惡氣,那感覺跟楚霸王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的心理有點類似。

他也知道南媽不可能送上門來自取其辱,絞盡腦汁找了個機會去和南媽「偶遇」,明裡暗裡譏刺了南媽一番,南媽卻言辭冷淡,讓他碰了一鼻子灰。符爸又輾轉向人打聽,竟得到一些叫他不敢相信的傳言,有說他們夫妻不和的,有說南媽不守婦道給丈夫戴綠帽子的,總之謠言紛紛,無法辯知真假。

聽到此處時符清泉忍不住插嘴道:「你都結婚幾年了,我那時也一歲多了,你好好過日子不成啊?還跑去打聽別人有夫之婦家庭狀況!你簡直——」

符爸瞪他一眼,一副「老子要你管」的神情,說出口的話氣勢卻減了許多:「你以為我不知道?可知道一回事……」符爸心裡自然也少不了一番天人交戰,傳言雖各不相同,有一點卻是肯定的,那就是南媽的婚姻非但不幸福,而且相當糟糕。符爸心中鬥爭得厲害,一面想當初是你甩了我你活該,一面卻又不希望她一輩子這麼糟下去,忍不住又「偶遇」了幾次。最後一次「偶遇」時符爸發現南媽的腰圓了起來,像懷了孩子,他想起那些說南媽給丈夫戴綠帽子懷了孩子被逼著去墮胎的流言,心裡更不是滋味,又出言不遜諷刺南媽眼光太差,看上的總是這種沒擔當的男人。這回南媽仍不搭理他,聽他惡言惡語也無動於衷,卻在臨告別時忍不住哭了出來。符爸原也只想刺刺她,沒想到她一哭起來如此不可收拾,他手忙腳亂地想安慰她兩句,還未想到怎麼開口,卻聽南媽開口向他求救。

原來南媽第一次去做引產時,孩子已有八個月了,當時計畫生育政策剛剛開始推行,尚未強制執行,只在團委黨委之間倡導帶頭作用。南媽那一胎做B超查出來是女兒,夫家既想要兒子,又怕生二胎影響仕途,所以逼南媽去做引產。現在南媽懷孕,夫家又算著日子準備讓她去做檢查,南媽生恐這回再檢查出是女兒,不願再做那樣傷天害理的事,百般無奈下無路可走,竟不得不向符爸求救。

符清泉聽得頭皮發寒,尤其這種引產墮胎的事,更讓他心中一抽一抽的,他雖很不待見南媽,但聽說她嫁得這麼慘,亦生出兩分惻隱之心。符爸講起這些事,又忍不住掉眼淚,符清泉心下惻然,遞給父親幾張面巾紙,問:「那她爹媽呢,女兒嫁給這種老封建頑固,也不管管?」

「你別以為做爹媽的都跟你爹媽這樣,也有不是東西的。」符爸搖搖頭道,「我聽說這事後也覺得找她父母出頭最有份量,誰知她爸一心只要面子,況且帶話的人又是我,他一心以為小溪她媽媽是為了要跟我在一起,所以編出這些謊話來騙他。後來……」

後來南溪的外婆放心不下女兒,隨符爸去看南媽,看到女兒身上被夫家毒打的累累傷痕,當下便要把女兒接回杭州來。南媽的父親卻勃然大怒,嫌離婚這事說出去太難聽,敗壞家風名聲,且說夫妻之間誰沒個磕磕碰碰,哪有懷著孩子還離婚的。那廂南媽的夫家也有所察覺,南媽被迫請了長假養胎,符爸連她的面都見不到。南溪的外婆無計可施,只好求符爸幫忙,符爸這才知道當初南媽是在父親讓符爸永不回城的威脅下寫的分手信,更不可能袖手旁觀,四處託人幫忙,最後找到省里的婦聯出面干預,終於把南媽這樁婚事給了斷了。

婚離了,娘家卻也回不去了,據說前夫那邊也因這事丟了公職,南媽一個人還大著肚子,正是天下之大卻無容身之地。

「不用說,她後來工作也是你幫忙安排的咯?」符清泉努努嘴,「你這麼費勁幫她張羅,媽媽沒跟你吵架?」

「吵架?」符爸愣愣後搖頭,「你媽媽都知道的,我幫她找工作,她怕被前夫家知道來找麻煩,什麼證明都不敢開,只能找臨時工,她脾氣死倔,還不肯領我的情。後來是你媽媽去勸她,說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肚子里的孩子著想,她這才肯在廠里做了下來。」

「媽媽真的沒生氣?」

「生什麼氣?我和她清清白白,你以為你媽媽跟你這麼疑神疑鬼的?」

「清清白白……」符清泉斜著眼,很懷疑的眼神睨向父親,符爸怒道,「你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