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暮暮情

入夜的西湖,人沒有白天那麼多,墨藍天空里單懸一輪圓月,遠處三兩船隻的燈火。南溪上了船便徹底拋下心裡那些埋怨,因為實在愜意得很,這船看外觀簡樸得很,內里鋪設的是榻榻米,艙壁上還有幾筆峻秀飄逸的詞,又開著紗窗,既可觀景又能擋風,一時竟有不知身歸何處的感覺。

船是從斷橋附近開出的,船夫悠悠地劃著船槳,幽遠處傳來陣陣入秋荷塘的殘香,堤上有隨風慢舞的柳條,近處是船槳劃開水面的聲音。不經意間,有一隻鳥兒從船邊輕輕滑過,在漆深的夜色里劃開一道白影,南溪禁不住笑逐顏開,回頭朝符清泉叫道:「還有鳥誒,現在還有鳥誒!」

符清泉雙手枕在腦後,唇邊掛著淺淡的笑,南溪這才發覺符清泉一直都在身後默默地看著她的。她臉上熱了熱,覺得符清泉今天不大對勁,忍不住問:「你今天有什麼事嗎?」符清泉搖搖頭,南溪仍不放心,越想越覺得符清泉今天情緒反常,明明最近忙成那樣,怎麼還有心情來遊船?她問之再三,一副生怕符清泉得了什麼絕症時日無多的神態,符清泉忍不住笑道:「放心,我要是癌症晚期了肯定會第一個告訴你的,順便讓你幫我選好墓地買好花圈再把遺囑受益人填上你的名字。」他心裡又補了一句,然後你可以告訴你媽媽讓她高興高興。

南溪還不相信,符清泉無奈道:「你就這麼巴不得我出事呢?」

南溪這才收聲,問符清泉今天為什麼有興緻來深夜遊湖,符清泉神在在地笑道:「我這船租了一整夜。」

看南溪眉毛倒挑的小模樣,他忍不住嚇她,湊上前低聲問:「怕不怕月圓之夜我變身狼人?」

南溪果然嚇得往後一縮,又見符清泉躺在榻榻米上笑得開懷,方知他又在鬧著玩,很不服氣扭頭看窗外的景緻。夜裡的西湖水面鏡平,倒影的是一輪圓月,黛墨的天上掛著的也是一輪圓月,南溪看得有些痴了,不知覺間竟生出願望,希望這夜色永不明寐,這小舟也永遠不要靠岸才好。

窗沿上忽然擱上另一顆腦袋,南溪動也不動,把自己一顆小腦袋也伸出艙外,符清泉扭頭問她:「好不好?」

「什麼好不好?」

「現在啊。」

南溪想了想,不甘心卻老實答道:「好。」

一個字便讓符清泉老高興似的,悠哉游哉地哼起歌來,南溪覺得調子熟,一時也想不起是什麼,只覺得那曲調婉轉悠長,纏綿迴旋。想了老久,記起來這是原來肖弦來家裡玩時,和符清泉一起唱卡拉OK的保留曲目,再往下回憶,她慢慢記起幾句歌詞,大約是唱「誰令我當晚舉止失常」,還有「誰令我仿似初戀再嘗」、「誰令我朝晚苦苦思量」……歌名是叫《印象》,似乎是很老很老的粵語歌了,她記得符清泉每次和肖弦唱這首歌,都唱得老深情老深情了。難道是因為這樣,所以她會產生那樣的錯覺,以為符清泉一直是喜歡肖弦的?

她越想臉越熱,尤其那熟悉的調子,現在就在耳邊迴旋,直往她心裡紮根成長,像要長出參天大樹來一樣。她忍不住轉頭:「符清泉,你故意的!」

「嗯?」

「我說你故意的!」

「故意什麼?」

「故意……」她嘟著嘴忿然道,「故意對我這麼好,讓我捨不得!」

符清泉靜默下來,定定望住她,窗子並不寬,她甚至能觸到他呼出的熱息,良久後他笑了笑,低聲承認:「是啊,我故意的。」

「你勝之不武!」

符清泉笑出聲來:「我又沒和你打仗。」

「反正你不是好人!」

「是嗎?」

「你對紀晨陽不地道,」南溪忽想起這茬,「害得我也對不起他!」

符清泉沉默半晌後認真道,「嗯,我是混蛋。」

「你——你以前對我也不好,別以為我原諒你就沒事哦,我前些天原諒你了,現在想起來我又記仇了!」

「好,我回家跪搓衣板。」

「你——你老威脅我,說要把我扔西湖裡餵魚!」

「誰讓你每次病了都不吃藥?活該。」

「你還嚇我要剃我光頭讓學校里的人都來看笑話!」

「你挑食。」

「每次符媽媽要你去打醬油你都逼我去打!」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去,小賣部的人每次都多給你一個果凍。」

「你剋扣我零花錢!」

「你想偷偷省早飯錢買H漫。」

「學校冬天課間操檢查你故意罰我跑步!」

「不然你中考體育能及格?」

南溪惱羞成怒地甩出一串無法用正常語法拆分的咕噥,肩上卻已搭上一件外套,再一看,是符清泉脫下的西裝。他給她披好外套,從身後摟住她的腰,偎在她耳邊輕聲嘆道:「我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只是想……不管你想去哪裡,想離開我多遠,再想起我的時候,至少有一些美好的記憶。」

比如,此時此刻的明月光。

南溪一時不知如何言語,愣愣地任符清泉摟著她,沒多久她覺察到符清泉抖了抖,大概是入了夜,天太涼。她從他懷裡掙脫出來,關好紗窗,挪到榻榻米上躺下,畫蛇添足地跟他說:「我困了,要睡覺。」符清泉笑笑,拉開條薄毯給她蓋上,然後側卧在她身旁,闔上眼淺眠。

艙外仍有嘩嘩的水聲,那是船槳劃開湖水的聲音,在這靜水流深里,南溪忽而想起那天符清泉跟她說的話來。

「你現在所做的一切嘗試,我都已經做過很多次了。」

她開始懷疑,自己現在所做的嘗試,真的將如符清泉所說,無用而徒勞嗎?

也是同一時刻,她開始覺得,如果這些嘗試無用而徒勞,結果似乎也不壞。

手機鈴聲在寂靜的夜裡響起,尖銳刺耳,符清泉剛摸起電話,便聽到那頭楊嫂惶急的聲音:「清泉嗎?你快到醫院來,附一,附一!符主任剛剛突然腦溢血,送到醫院來,人現在清醒了,不過醫生說還得做手術,符主任要你趕緊過來,記住是附一!」

符清泉猛地躍起,不顧衣衫單薄鑽出艙外:「現在情況怎麼樣?」

「現在還好,倒下去的時候挺嚇人的,打電話找醫生,照著說的法子急救後人清醒了能說話了。現在送到醫院來做CT,醫生說最好儘快手術,可符主任非要你過來才肯去做手術……」

楊嫂的丈夫原來在符爸還只做車間主任的時候便在他手下做工,所以後來楊嫂習慣叫符爸做符主任。楊嫂說符爸晚上看市電視台的新聞里公布限電名單,居然看到符信重工下面的幾家工廠名列其中。符爸經驗豐富,知道這絕不是公布個限電名單這麼簡單,但凡上了新聞,總有些後續事端的,這是要打擊或警告某家企業的一個信號。符爸第一反應要問符清泉,轉念便想這事絕非一夕之間決定的,符清泉八成是知道而瞞著他,所以符爸留了個心眼,另外打電話給還在公司的老人,才知道如今問題不止是限電限產這麼簡單。但凡做家長的,哪怕孩子長到七十歲,在九十歲的老父親眼裡,那也是不懂事的孩子,符爸本就是躁脾氣,一想到符清泉居然膽大妄為,出了這樣的事還想瞞著他,頓時氣血上涌,腦溢血了。

那邊楊嫂以為符清泉在什麼地方應酬或胡玩,還特意叮囑說:「符主任說了,他問題不大,你要是碰到小溪,暫時先別告訴她,她現在受著傷,免得被嚇到了。」

符清泉心道這種事你不說我也知道,鑽進船艙後看南溪緊張兮兮地盯著他,只說公司出了事,反正這些天工廠有事也是家常便飯,南溪並未懷疑。催促船夫靠了岸,又叫醒司機來送南溪回去,自己驅車直奔第一附屬醫院。

路上他盤算著如何應付眼前這一關,因為他曉得自己向父親隱瞞了什麼,那事情的嚴重性足以令父親再腦溢血兩次。

公司被列入輪換限電的名單,開工率只有正常時期的百分之六十;已經裝箱的貨,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各級部門重新開箱檢查;工廠里這兩周居然也有人來檢查安全指標,美其名曰是要把好質量關,確保安全生產。符清泉氣得不打一處來,要說把好質量關,你們怎麼不去檢查毒奶粉假疫苗呀?要說確保安全生產,你們怎麼不去查地溝油啊?

成天抓住我這裡算怎麼回事呢?

符清泉心裡窩火,那感覺,好像無端被人縛住四肢,勒住心脈,任你原來有通天的本領,如今也只能做困獸斗。

最難的還不是這些,最難的是他數次打電話給紀晨陽,那小子鐵了心不理他,他再打電話給阿粵,又被阿粵罵到狗血淋頭。

因為那天紀晨陽要回來,阿粵自然想盡辦法拖延,這也是符清泉當初囑咐的,他並沒有和阿粵明說是什麼事,只請他把紀晨陽支開,能支多久是多久。阿粵肯答應,全因為信得過他,所以千方百計給紀晨陽找事,今天要他去督工,明天要他去和技術人員多交流掌握產品特性,後天要他聽調研報告了解市場,再後來乾脆把他扔到美國去談收購。如此賣力演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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