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逐客令

事實證明南溪多做準備是沒錯的,因為Mr.Andrew此次來杭,居然已是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而紀父先前說Mr.Andrew只會幾句口頭用語的,可見這幾年是下過功夫的,中國通三字,也不再是裝點門面。

Mr.Andrew一眼瞧出鍾教授是位行家,看完演出後便直奔後台與他切磋。紀晨陽一意要捧南溪,自是想方設法地在父母面前旁敲側擊,紀父紀母挑媳婦的標準,莫過於門當戶對,又要對紀晨陽將來的發展有裨益。紀家二老覺得南溪的職業對紀晨陽實無多大補益,不過早知她是符清泉後母帶過來的女兒,一時便也沒有太多異議。紀晨陽心知肚明,便越發的想借Mr.Andrew之口,誇讚南溪幾句,也好讓南溪在父母面前長長臉。Mr.Andrew亦十分通情達理,誇讚南溪節奏把握得好,錯落有致又不失勻稱柔和,唱腔剛柔相濟,韻味雋永。南溪放下心來,覺得總算完成一項大任務,誰知鍾教授回來後卻大大地批評她,劈頭便道:「南溪你的情緒不對,別說我看著不對,連Mr.Andrew都看出不妥來!」

南溪不解,鍾教授耐心解釋:「絮閣一折,講究的是什麼?講究的是楊貴妃那種嗔而不怨、惱而不怒的情緒。你要知道,經過絮閣這一折後,李楊二人的感情是加深了,而不是轉淡。外在的東西,你都練習得很好了,唯獨內在的神髓,你沒把握好。你等會兒自己去看看錄像,那哪是楊貴妃在撒嬌,活脫脫一秦香蓮來到了開封府,控訴那喜新厭舊的陳世美來著!」

怕南溪不好接受,鍾教授又說了幾句軟話,說Mr.Andrew確實誇她有潛力,若能形神兼備則日後發展不可小覷云云。南溪不曉得哪裡出了錯,把錄像帶拿回家,關起門來翻來覆去地看,做旁觀者時,她馬上看出問題來,自己確實在情緒上未把握好。

然而這一折她早唱過百八十次,何以偏偏這次出了問題。

楊嫂在樓梯口叫南溪和符清泉下去吃飯,南溪想不出問題到底出在哪裡,恍恍惚惚地下樓,只聽符清泉正向楊嫂叮囑:「楊嫂,明天肖弦過來吃飯,你跟她聊天的時候吧,記得別打探她家裡的事,更別誇她嫁得好什麼的,其實她離婚都一年多了,怕大家擔心所以沒說……」

一句話如醍醐灌頂般,把南溪從混混沌沌中澆醒。

那不是楊貴妃在控訴唐明皇,更不是秦香蓮控訴陳世美,而是她南溪,是她南溪在控訴符清泉。

唐明皇不過一時忘卻金釵鈿盒的誓言,而符清泉,是真的早將那黃楊木上刻下的名字忘記。

這些年來,將所有事情牢牢刻在心間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她內心酸澀,卻無法言說。

伏在樓梯口的瘸腿糖糖喵嗚地叫了一聲,南溪蹲下身去抱起糖糖來,心疼地撫摸糖糖瘸著的右前腿。符清泉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反正都是只跛貓了,處理掉算了。」

「貓瘸了你就要處理,」南溪仍有些失魂落魄,不曉得自己到底在說些什麼,「那人瘸了呢?你是不是乾脆就把人殺了?」

符清泉背著雙手,眉宇間凝起一股淡之極而又印極深的情緒,冷眼盯南溪半晌後扯扯嘴角:「你不知道嗎?晨陽對貓過敏。」

語音里很有些幸災樂禍,說完他背轉身施施然下樓去。南溪仔細回想,卻怎麼也不記得之前紀晨陽究竟有沒有和糖糖接觸過。吃完飯後紀晨陽的電話過來,南溪問他是否對貓過敏,紀晨陽有些不好意思,訕訕笑道:「還是被你發現了?」

南溪不好意思承認是符清泉說她才明白的,只覺得很對不住紀晨陽,又問:「那你還有什麼敏感的?或者……」她左思右想,發覺對紀晨陽知之甚少,「比如你有沒有挑食?每次你來我家吃飯,我也沒問過你什麼忌口。」

電話那邊紀晨陽忽悶聲笑起來,南溪不明所以,問他怎麼了,紀晨陽忍住笑說:「沒事,反正楊嫂事先都問過我。」

「那……那你笑什麼?」

紀晨陽的聲音低切且溫柔:「我高興。」

「這有什麼好高興的?」

「你第一次問我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

南溪心中怦然一動,她從未想過,這樣隨意的一句關心,會讓另一個人如此欣喜。這樣的感覺,雖不是計畫之中的,卻也讓她心裡漸漸融動起來,隨之而來的卻是一股悔疚。是的,她其實從來沒關心過,紀晨陽究竟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的。

因為她的目光,長長久久的,只落在另一個人身上。

「現在會不會太晚了?」她一肚子的歉疚,怕紀晨陽沒明白,頓頓後又補充道,「我是說……我現在才問,會不會太晚了?」

紀晨陽低聲地笑,良久後答道:「不晚,」他聲音輕柔得像窗外幽幽的蟲鳴,又暖暖得讓她定下心來,「什麼時候都不晚,我早做好持久戰的準備。」

夏夜清涼的風微微拂過,南溪臉上卻微微浮起一絲燥熱。

周末紀晨陽和肖弦都過符家來吃飯,因還未開飯,符清泉抱著貓和肖弦私下聊些什麼,南溪終於下定決心,走過去跟符清泉說:「你有沒有朋友要養貓?」

符清泉正和肖弦聊得起勁,忽然被她打斷,符清泉臉色便拉了下來,態度之中十分不滿:「你又怎麼了?」

「你要是有朋友養貓,又不嫌棄糖糖腿瘸,就把糖糖送出去吧。」

符清泉仍未開口,只護犢子般的抱住糖糖,目光驚疑不定,許久後他開口,聲音出乎意料的低落:「你要把糖糖送人?」

「是的。」

「你養了兩年了。」

「我知道。」

「之前要你不養,你非要養,把家裡鬧得雞飛狗跳的,」符清泉不知何故惱怒起來,「現在看它腿瘸了又要送出去,你嫌它跛腳,別人就不嫌了嗎?」

南溪亦十分不舍,然而她還是定下心來,平靜地說:「我不是嫌它跛腳,而是晨陽對它過敏。」

紀晨陽聽見他們爭執起來,忙過來打圓場:「沒事沒事,我又不是天天來吃飯,我不抱它就好了。」

南溪拉開他袖子,只見紀晨陽胳膊上有數塊紅斑,形狀可怖:「這樣你還說沒事?」

符清泉皺著眉一言不發,肖弦也連忙勸道:「算了算了,來,你把糖糖給我,我先抱我那裡養幾天,你們想想再決定不遲。」

「你那裡是度假村,哪裡能養貓?」

肖弦不由分說搶過糖糖:「我管他呢,公司付了錢我就是大爺,養了再說!」

紀晨陽很過意不去,南溪卻甚為堅決。

有時候,人是需要狠心一點的。

她知道符清泉一定要把糖糖養在家裡的目的,原來糖糖最愛撓人,符清泉一不小心便要被它抓出一身爪痕,於是他乾脆撞殘它,讓它終身再無傷人之力。

他要的不過是只寵物,能讓他玩弄於鼓掌之中,對糖糖如是,對她亦如是。

糖糖離開這個家,也許沒有人再疼它,也許……也許還會死,南溪想,就像她現在這樣,離開符清泉的庇護,她不曉得自己是否有謀生之力。

然而,即便是死,也比現在的處境要好。

至於紀晨陽是不是那個對的人,南溪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不是紀晨陽,也會是別人。

總歸不會是符清泉。

符爸爸和南媽媽本來也要做和事佬,奈何南溪態度堅決,符清泉最後只好讓步,答應讓肖弦先把糖糖抱走養幾天。

糖糖送走後,好幾晚一家人聊天的時候,符清泉吹兩聲口哨想喚糖糖出來,醒悟到糖糖不在後,臉色就變得極差。南溪雖也惦記糖糖,卻不如符清泉這般失落,倒是紀晨陽這回放開手腳來。原來他很想討好糖糖走寵物路線,奈何體質實在不搭,逗一回糖糖自己回去好些天都吃不消。現下糖糖被送走,符爸爸再招呼他吃飯下棋什麼的,他便老實不客氣地留下來。南媽媽對他印象也越來越好,甚至於每回他來的時候都要親自下廚招待,儼然已是待女婿的態度。

紀家那頭也對這門親事熱心起來,隱約透出些意思,要紀晨陽帶南溪回去,正式地見個面。南溪雖決意死了對符清泉的那條心,卻不敢這麼快又定下來,紀晨陽對她確實是很好很好的,然而她自問長到這麼大,雖未遇到過什麼特倒霉的事,但也未見得運氣特別好。

紀晨陽這餡餅來得太大了些,她怕一不留神,就把自己砸暈了。

好在紀晨陽耐性十足,入冬時他約南溪去北方滑雪,南溪借口有行里知名的大家到蘇州唱《驚夢》,委婉地拒絕了這一提議。因為許多柳暗花未明的關係,從朦朧走向公開,或從公開走向拜拜,都是從孤男寡女相約旅行開始的。紀晨陽也不灰心,當下託人買了兩張票,陪南溪一起過去,順便去老蘇州吃本地的風味菜。前輩的《驚夢》唱得穩重又不失飄逸,老蘇州的豆腐腦更是清爽可口,這樣的短途旅行倒是讓南溪玩得很是開心。回到家裡符爸和南媽已經睡下,南溪慶幸今日少了一番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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