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長生

次日清晨,季斐然被押出牢房,直奔皇宮。百官待漏,皆回首眼望之。季斐然靠在牆上,爛泥似的,也不尷尬。給人瞅了,還要瞪回去。

朝鼓響,朝燭明。百官魚貫而入,卻未見游信的影子。季斐然心中隱有不安,卻只能坐以待斃。被人扣押進去,大臣們紛紛跪拜,摁倒葫蘆瓢起來。皇上打頭一個就是處理季斐然的事兒。季斐然被人按住雙臂往前推,咬牙忍了身上的痛,昂頭挺胸,大步筆直往前走,不像個囚犯,倒像個穿紅緞子的新郎官,等著拜堂。周遭人的目光,全當是讚賞。

總算到了皇上面前,季斐然跪在地上,背脊挺得筆直。皇上坐得老高,看不清面目,大黃袍子亮晶晶,龍紋顧綉,精緻得七倒八歪。常及站在他身邊,平靜得像個如來佛。

季斐然沖他微微一笑,小聲道:「常大人,聽過一句話么:乳犢不怕虎。游大人可不省油,你弄倒了我,小油條還在呢。」常及冷哼一聲,回首對皇上舉起一卷摺子:「啟稟皇上,犯人季斐然在此,老臣列了他的罪狀,請皇上過目。」

季斐然聳聳肩,無奈。他季斐然能犯什麼罪?直腸子,尖嘴子,厚皮子,還是斷袖子?

皇上坐在龍椅上,季斐然從未覺得他這麼高。皇上只嘴皮子動了動:「游大人,你來念給朕聽聽。」話音剛落,游信從側門中走出,似乎已等候多時。

季斐然眼前一亮,險些站起來,大喊子望。

游信一步步往前走,動作倒是平穩,卻未正眼瞧過跪在地上的季斐然。季斐然一個勁兒朝他使眼色,就差沒吼我在這裡。可游信最後停下,站在離他不遠處,目光還會聚在皇上那處。一直驕矜的季斐然,突然忍不住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身子。

破,確實破。還很臟,處處血跡。難怪游信不看他。

游信烏龜爬似的攤開摺子,烏龜似的念道:「啟奏皇上,臣常及彈劾禮部侍郎季斐然,乃罪狀七條:一,不思朝務,玩忽職守。二,妄行不法,跡近反叛。三,蔑祖辱親,於事為甚。四,導欲宣淫,風氣不正。五,貪贓納賄,目無王法。六,屯結樹黨,欺君罔上。七,不咎肇瀆,委過於人。臣以為,季斐然滔天之罪,絕不可赦,臣叩請皇上聖斷。」

游信收了摺子,季斐然大笑三聲。

常及呵道:「季斐然,公堂之上,豈容你放肆!」皇上道:「季大人,你笑什麼。」季斐然道:「無事,常大人逗哏都可以弄到奏摺上,當真情趣橫生,別饒風致。這前四條就罷了,後三條,真是打石頭縫子里鑽了,都和我季斐然對上號。」

常及面無表情道:「季斐然,認罪,皇上興許還會開恩。」季斐然道:「我無罪,何來認罪之有?」順便看了一眼游信,游信仍無反應。季斐然腹誹之,這游狐狸越來越沉得住氣。

皇上道:「常中堂,你彈劾季大人,證據何在?」常及瞥瞥嘴,說話毫不客氣:「老臣這就派人取證據。」言畢,回首傳人。季斐然表情一僵,猛地抬頭看他。

人早已準備妥當,立即就殺了進來。季斐然定睛一看,竟是自家的馬管家,心下一緊,知道自己中了招,便只得冷笑。馬管家撲通一下跪地,常及道:「老夫問你,你們少爺這個月花了多少銀子?」馬管家顫慄道:「啟稟皇上,常,常大人,少爺這個月,花了九萬兩白銀。」

整個朝廷頓時亂成一團,百官驚愕的驚愕,搖頭的搖頭。季斐然冷冷道:「馬管家,真是辛苦你了。」馬管家飛速瞥了一眼季斐然,又把頭埋下去,渾身發抖。

常及遞了個本兒:「皇上,這個月國庫虧空,碰巧少了十三萬兩白銀,其中九萬已不知所蹤,另外四萬兩,已在季府找到。」皇上命人拿了本子,翻了翻,合上,面色冷峻。

常及道:「另外,還請九王爺出來說說話。」封堯走出來,也未看季斐然,抖抖袍子,首下尻高。皇上道免禮,封堯道:「小,不,季大人確有結黨之舉。」季斐然怔了片刻,輕笑出聲。

其實此事早已商量好,大事一成,各取所得,一人得人,一人得位。

皇上道:「此話怎講?」封堯道:「啟稟皇上,季大人曾邀臣弟飲酒,且於酒後欲以色事臣,勸臣與之結成私黨,以圖逆計。」皇上蹙眉道:「照你這麼說,你們的事,是成了?」封堯垂著臉,面有難色:「臣一時色|欲熏心,請皇上治罪。」皇上道:「那你們可有串通同夥?」封堯連連搖頭:「臣弟若有二心,必遭天譴!季斐然還令臣嫁禍於常大人,臣,臣婉拒了。」

果是牆倒眾人推。季斐然微微一笑,仍舊挺著身子板,直視游信:「子望,你信么。」

游信總算正眼看他,微笑道:「那是你的事,與我何干?」

季斐然呆楞住,只傻眼看著他。

皇上道:「季斐然,你還有什麼話好說?」季斐然半晌不語。皇上微怒道:「季斐然,朕問你話,為何不答?」季斐然依舊沉默。常及道:「皇上,此事已證據確鑿,請以見事免季斐然官,杖刑一百,禁錮終身,輒下禁止,視事如故。」

此時,一個人唰地跪在地上,帶著哭腔喊道:「皇上,冤枉,冤枉啊!犬子生性懶散,但絕對不會做出欺君誤國之事!請皇上明察!」眾臣一起看去,見季天策正跪在地上,老淚掛滿臉,好不狼狽。季斐然跪行過去,扶起父親,淡淡一笑:「爹,隨便罷。」

季天策重重握住季斐然的手,哭道:「兒子,你究竟招惹了什麼人,怎會受此誣衊!皇上請明察!」常及道:「尚書大人,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更別說是季斐然了。」

季天策扯了嗓子道:「皇上,吾兒冤枉!請皇上看在老臣世世代代為朝廷效力的份上,替他討回個公道!」接著爬到游信面前,磕頭道:「游大人,游大人!我兒子身子本來就不好,再打,小命就沒了!救救他,救救他!」皇上壓根不看季天策,只問道:「游大人,這事你怎麼看?」

游信沉默片刻,拱手道:「微臣以為,季斐然罪不可赦,須當問斬。」

此言一出,百官皆靜。季斐然一身狼狽,茫然,不知所措。眨了眨眼,抬起骯髒不堪的臉,淺笑道:「子望,你說什麼?」游信定定看著皇上,雲淡風清。

季天策抓住游信的褲腿,嘶吼道:「游信,你在說什麼?!耕牛為主遭你這狗東西鞭杖!枉斐然待你一片真心,你為何要如此待他?!你這沒良心的廢物!你不得好死——!!」

皇上不耐煩地揮揮手:「來人,把季天策帶走。」

侍衛押著季天策往門外拖,季天策哭喊道:「皇上!皇上!!吾兒冤枉!皇上————」

一切平定之後,朝堂中沉寂得駭人。皇上揉了揉太陽穴,嘆道:「游大人,你與季斐然不是莫逆之交么。」其實這句話的言下之意,眾人皆之,只心照不宣。游信道:「皇上可曾記得,臣曾許諾,若季斐然再鑄成大錯,臣必親自誅之。今季斐然所犯之罪,區區囚禁,何能懲戒?」

「季天策一生為朝廷赴死賣命,他的兒子,也給走得體面些。給季斐然換套好點的衣服。明天辰時正刻,菜市,」皇上嘆息一聲,揮揮手,「斬了吧。」

常及面露喜色,跪下,磕頭:「皇上聖明。」

皇上又一次長嘆:「下朝。」

萬歲爺及文武百官陸續離開,季斐然才為人壓住胳膊,目光獃滯,渾身失力,背再也直不起來,頭再也抬不起來。方走了兩步,則見一人立於玉墀上,正是劉虔材。

劉虔材說有話要與季斐然說,侍衛先鬆了手。季斐然抬起一張傷痕纍纍的臉,神色恍惚地看著他。劉虔材道:「季大人,這件事我無能為力。」季斐然依舊不語。

劉虔材道:「你沒犯錯,滿朝大臣都知道。可是常及要你死,若不依著他,他就有借口起兵造反。希望你能理解游大人,他也是情非得以。用你的人頭,可保天下數個月的太平,等除去內患後,皇上會將你厚葬,造福你的父母,將季斐然三字刻上皇家史冊,讓你名留千古,讓人們世世代代歌頌你,悼念你。」

這話聽去還真熟稔。當年由他告訴別人,現在,又由別人告訴他。季斐然輕笑一下:「替我轉達皇上及游大人,謝謝他們的厚愛。季斐然今後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

空曠的宮殿中,又一次只剩下一個人。季斐然走下玉墀,天上飄了些小雨,雨落如花,花爍如星。前方無邊的道路,到底還是要一個人走。

一個人走到皇宮的涯涘,人生的盡頭。

朱紅宮闕,白馬西風。江山如畫劍如虹。豪情難譴,高唱江東。

夜已深。季斐然坐在牢獄前,原本想睡個舒服覺,明兒好上路。可看著幾點星光,月色可愛,如何也無法入睡,乾脆起來觀月。人就是容易竿木逢場,季斐然賞月沒多久,身後就有人抽抽啜啜,悲痛起來。季斐然回頭一看,見是看守牢房的侍衛。

季斐然淡淡一笑:「這位兄弟,怎麼動輒哭了。」那侍衛抹著眼淚,紅著眼眶:「一瞧著滿月,我就想我娘。她一個人在山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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