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反策

斐然的生活完全沒有時間觀念,這一點是大槐樹上掛的肥燈籠,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數日未打聽朝廷內的消息,外面的更別提。滿朝文武大臣,連帶萬歲爺,包括季老爹直接放棄之,無視之。唯季母還把他當寶貝疙瘩,天天給他弄燕窩補身子,補得他鼻血橫流。

混了一些日子,歸大人和九王爺凱旋奔回朝廷,風風火火,精神奕奕。

季斐然看來看去,總算髮現點端兆,問過洪災的事,也不究細兒,大抵知道點情況:皇上同意了游信的計畫,使之按屯洛陽,擺平洪水再回來。

然後季斐然又開始混日子。世間甲子須臾事,常老頭子的新一次壽筵又將到來,宴會完了以後,還是宴會。不過是常老頭子養的小王八成親,滿朝大臣都得去。

常及面子海,擺了幾十大桌子,幾百小椅子,請的官員還都是三台八座。季斐然一進了中堂府,成了一群肥大象身上的跳蚤,巴巴兒的跳出府邸,回家睡懶覺。

常府看去也沒什麼銀子,擺了一堆人,像似要吃空之。宅子主人笑臉常開,在季斐然眼裡,是仁慈中帶著些狡詐,狡詐中帶著些奸詐。常及的哈巴狗凌鼎元凌駙馬凌王八端莊傲然,整一個釋迦牟尼。

人來人往,再冷的天都給弄得像個活爐子。季斐然搖著扇子,舉目望星空,忽然覺得夜色特別孤寂,特別深沉,於是學別人嘆了一口氣,頗傷感地吟了一句詩:本待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詩方吟完,有人將手按在他的腦門上。

朝廷里,除了顫抖王,沒人敢這麼招惹季斐然。季斐然又嘆一聲:「我瞧這月色,真是斷人腸了。」歸衡啟道:「我瞧這季大人,風濕犯了。」季斐然道:「你就沒點正經,我正在惆悵。」歸衡啟搬了板凳過來坐著,學季斐然翹了小腿兒,人五人六地說:「惆悵就好,我就怕你不惆悵,一腦袋扎進去,拔也甭想拔|出|來。」季斐然道:「歸大人想多了。」

常及和小王八到處敬酒,常及的臉白生生乾巴巴,老說自己醉了。小王八的臉紅通通粉|嫩嫩,老說自己沒醉。後院似個棺材,乒乓叮咚直打鑼,鬧得像炸開了鍋。

歸衡啟偏偏被季斐然傳染了,在最不深沉的環境里,擺了個最深沉的造型,只手撐著額頭道:「斐然哪,歸叔叔年紀也不小了,有些話,不得不說。兩一樣重的碗水,左加點歪了,右加點還是歪了,可你非得加它,想要端平,比摘星還難。想想吧,還是齊小祚最好。」

季斐然手中扇子停了停:「這人世間,無人能頂戴齊祚。」歸衡啟道:「這麼正南巴北地和人講話,季大人這是第幾回呢。」季斐然笑道:「我是打掌子的西瓜皮,嚴肅不來,嚴肅不來。」歸衡啟道:「季大人總算不為齊將軍傷神,也是件好事。」

季斐然擺擺手,竟不知如何介面。歸衡啟道:「你說的沒錯,這人世間,無人能頂戴齊祚。卻有人能超越齊祚。而那可能超越齊祚的人,偏又是你要不起的。」季斐然道:「歸大人最近說話的調調,和子望還真是像極,一根棍子決計通不到底。」

歸衡啟嘆道:「我是怕你接受不了。齊將軍離世太久,你若還天天想著念著,老歸我都得送你看大夫。你要來第二春,我舉雙手贊同。可你偏生選上遊子望,心寒~~心寒吶~~」

季斐然盯著愣神兒,半晌才搖搖扇子:「不能與之結厚,這一點斐然明白。不過子望待我不薄,且與他接觸頻繁,確是因為他十分健談。」歸衡啟道:「那就好~~那就好~~我還擔心你想了一些不該想的,那是真的嗚呼哀哉。」

季斐然弄白相道:「子望欠歸大人幾錠銀子,怎的當他大蟲了?」歸衡啟道:「大蟲一掌劈死也就罷了。我才從朝廷里聽來,這一年裡,游信和皇上根本未斷過搭咕。」季斐然表情有些僵硬:「如此甚好,窩裡賊想反也反不了。」

歸衡啟道:「難道你就不曾想過,以前游信把常及造反一事都告訴了你,何故這件事他就不肯說?」季斐然合上扇子,伸了個懶腰:「有些事別想太多,咱們喝酒去。」

歸衡啟眼巴巴看著他站起來,不敢越雷池一步。

同時,一隻手搭上季斐然的肩膀。季斐然微微一怔,回頭看見九王爺。封堯把他按下來坐好:「小賢,避坑落井這種事,相信你不會做。早些面對現實,也算對得住自己,對得住齊將軍。」季斐然道:「我知道我知道,不就是個小子望么,不說話便是。」

封堯小聲道:「沒幾人知道,對皇兄威脅最大的人不止常及。」季斐然笑道:「行了,你能不能直接點?」封堯道:「遊子望的父親游迭行,就是皇兄與常及私鬥的犧牲品。被趕出朝廷,雖勉強保住了老命,他一直心有不甘,藉機捲土重來,無奈年老力衰,只得寄搭於獨子。」

季斐然道:「嗯。」封堯道:「倘或游信想要篡位,不無可能。」季斐然道:「嗯。」封堯道:「游信開始踩著你往上爬,你不計較,那就算了。後來,他又借與你的傳聞作障眼法,把常及那幫人唬住。常及還真當自己坐鎮朝廷,將得天下。」

季斐然別過頭,漠然道:「嗯。你繼續說。」封堯道:「趁水和泥,搗虛敵隨,遊子望做得出神入化。可你不能把他的能力與感情混為一談。成功政治必然伴著冷血,這你可知道?」季斐然冷笑道:「這一點還不必勞煩王爺來提醒。還有別的話要說么?」

「有。游信還未回來,朝中幾位大臣都知道你們在洛陽的事。這一點不用我多說,常及曾派過無數眼線監視我們。遊子望聲東擊西,天天與你親熱,就是想讓姦細以為我們沒幹正經事。」封堯抓住他的手臂,一字一句道,「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經過精心策劃的。提防這個人,知道嗎?」季斐然垂下腦袋,聲音放得極輕極低:「我知道。」

封堯未想他如此溫順,一時語塞。常及等人不知去了何處,庭院里官員們醉的醉睡的睡,季斐然推了封堯一下,仍未抬頭。封堯不知所以然,歸衡啟拉了拉他衣角,總算帶著他離開。

季斐然揚頭,木板上的釘子般,眯起了眼。黑漆漆的一片天,月朗星稀。眼眶發熱,眼內滾燙。景色開始重疊,開始模糊。季斐然睜大眼,不敢再閉上。

良久。季斐然勾起一壺女兒紅,咕嚕咕嚕喝了幾口,用袖子擦擦嘴角,又晃了幾下扇子,暢快一笑,想起那人曾經說過的話:「小賢,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

季斐然趴在桌旁,沾了一身的酒水:「沒錯,沒錯。齊將軍,厚道,真厚道。」面前的漆黑中,有一雙眼睛望著他,晶亮流盼,狡黠敏銳。那人嘴角揚起一個特虛偽的笑:「只思人,未思鄉。」

季斐然舉杯,將酒潑往前方,想扯著嗓門扔幾個髒字,咒得游信不敢回京,但最後他只是頹然地跌坐在桌腳,蒼白地笑道:「大將軍,斐然……對你不住啊。」

半個時辰後,季斐然發現自己昏睡在桌子腳。風刮過膝蓋似要剜下骨頭,疼得透徹。季斐然站起來,聳聳肩,抖抖腿,摁住關節,發現周圍的人都沒了蹤影。心正責備那二人未叫醒自己,又垂首看看那桌子腳,確實不容易察覺,也就作罷。搖搖晃晃想回家,路過一個房前,內燈火通明,裡面有人竊竊私語。

季斐然鬥了膽,挪到房前偷聽。不聽則已,一聽則面如死灰,寒慄子直豎。

季斐然先是不以為然嗤笑,老狐狸剛在那裡裝醉比真的還像,這會兒堆頭一窩人搞峰會,沒準兒在搓磨著翻天。不過,想是一回事,真格的聽到,又是另一回事。

裡面約莫坐了七八個人,說話卻不緊不慢,駸有滅此朝食之勢。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可以讓他聽個囊括無遺。才聽沒到兩句,便有倆字蹦到他窗籠里:攻城。

季斐然平日的瀟洒勁兒沒了,搖扇子充哥兒的情趣也沒了。這群老妖怪要知道他在這裡,十有八九劫殺人而埋之,當下只想拔腿就跑,卻猛的給下一個聲音震住。

那些個人里,帶頭說話的是軍機大臣常及,還有的,便是兵部的幾個頭目,巡撫,五王爺等等,都在季斐然算計之內。可是,說話的人聲音他天天都有聽到,還常常暗想那人是條老忠狗,就是皇上被幾萬個人踩得稀巴爛,他都會拼好來當佛爺貢著。

內閣首輔,劉虔材。

季斐然搖搖腦袋,努力保持清醒,忽然聽劉虔材道:「那玩意你可放好了?」常及壓低聲音道:「放好了,在陳列室里。」劉虔材道:「可別讓別人找著了,咱們想要推倒上頭的,還要點時間。」常及冷哼一聲:「朝廷的實力不及我等三分之一,安需俟機?」劉虔材道:「小不忍則亂大謀,這麼多年你都等過了,這會子多等等,又有何妨?」

房內傳出焦急的踱步聲,唏噓登時為之掩蓋。半晌常及應了一聲,保持緘默。

腳步聲漸近。季斐然站在門口,給蜜蜂蟄了似的火里火發,又不敢挪動一下,一顆心掛在喉間,撲通撲通的自己都能聽到。好在那人停在門口便站住,再說話,又是常及的聲音:「劉虔材,我有一事想要問你。」劉虔材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