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洪霖

回去後,炕上一壺水燒得骨碌碌響,歸衡啟和封堯坐在旁邊兩兩發獃。歸衡啟還抱著圓溜溜的蓮蓬衣圍在罩甲外,縮成一團雞毛大鼓似的發抖,乍見還以為是一隻孵蛋的老母雞。封堯一見季斐然就來了精神,卻在看見游信後僵成了木雕。

游信抖抖褂子坐在那兩人身邊,呵一口氣,開始討論洪災一事。季斐然假裝無事地瞅了他一眼,吹個口溜子。游信美麗的眼中盪起了橫波,盪得歸衡啟埋頭裝睡。封堯瞧著季斐然又是久幾無話。

默了一會兒,游信先說起治水方案:破岩層,通河床,且為具言。

歸衡啟贊同,封堯無話,季斐然說還得開鑿渠道。游信當下成頭道:「斐然言之得理。」接著相當利索地又抖抖衣服走人了。季斐然立即跟了出去。

歸衡啟原本瘦得像個竹竿,這會兒也成了個圓圓的棉花棒。儘管如此,他無視了隨從所言「歸大人,體熱易引發心疾啊」,堅持又加了層被子,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季大人是個妙人,前句話讓人笑,後句話讓人跳。」

季斐然到了游信房門口,輕輕倚在門上:「小臉一板起來,可不俊俏了。」游信正坐在桌旁,見了他,垂頭繼續看書:「屢承道誨,不勝感激。」

難得跟人走一遭,卻碰了滿鼻子鍋底灰,季斐然不想吃這個虧,也吃不得這個虧:「子望老家可是三晉?」游信道:「不才錢塘人士,家在吳越。」

季斐然拍拍袖子,一副二流大掛的模樣:「子望,老西兒最愛吃什麼?」游信被他逼得無奈,只得抿了抿唇說:「拈酸潑醋。」季斐然頓時心滿意足,卻未料到游信又補充道:「也總比某人行短才高之謂也來得好。」

季斐然道:「游大人說得沒錯,季賢就一騷托托的主兒。」游信略有動容,卻冷笑道:「想你還有自知之明。」季斐然挑釁道:「桑雍游大人比較厲害。」

游信冷冷道:「還是迷攝季大人厲害。」季斐然道:「倒是說說我迷了誰了?莫不成游大人心裡有鬼了?」游信聲音陰冷:「你說呢。」

季斐然攥緊衣擺,強笑道:「以淫聞名,以亂為行,每天只想下作之事,與季斐然這樣的人,有什麼情可談呢。」游信正欲說話,季斐然又嘆道:「何況,游大人與我不過逢場作戲。這一點你知我知,何必叫我攤開了說。」

游信忽地將他拉入懷中親吻。季斐然如僵木一般站在原地,任他親了良久。在挑開唇瓣的瞬間,季斐然抱住他的脖子,與他粗暴吸吮。游信推他上床,壓在他身上,方解開季斐然的衣帶,瞅著他眉如初月卻無半點神采,不得以緩緩停了手。

季斐然勾住他的頸項,側頭輕吻他的臉頰唇角,卻被他推開。游信坐起來,閉上眼,輕輕搖頭:「罷了。我怕了你。」季斐然半晌無語,系好衣服下床,譏笑道:「你還真是以禁慾為樂。你不願意總有人願意。」游信下去,擋在他面前:「哪都不許去,睡我這裡。」

季斐然笑之以鼻:「你還想管著我不成?」游信只得道:「我正一品,你從二品。」季斐然萬萬沒料到他會使這招,嗤笑片刻,倒在他的床上,展開四肢,半點空隙也不給游信留。

游信搬了椅子坐在他身邊,沉思默想。約莫過了半盞茶功夫,他忽然輕握住季斐然的手,細細端詳:「剛才是我的錯,不要氣了。」季斐然緊閉雙眼,蹙眉哼一聲,抽手轉身,似已入睡。游信輕聲嘆息,替他掖好被子:「你睡著了?」季斐然未回話。游信柔聲道:「斐然,我一直覺得你是最好的。」語畢,在他臉上吻了一下,坐到窗邊讀書去了。

季斐然睜眼看著床幔,眨了幾下眼睛,將頭埋入被褥。

接下來的日子,兩人外親內疏,白水煮豆腐似的混著過。游信天天策劃治水一事,季斐然偶爾跟過去插一腳,但都被游信打發回來,季斐然心裡憋屈,逢人指著游信說那是頭瘋駱駝。游信麵皮兒不夠厚也成不了一品,當然就寬宏大量地無視了他。

瞥眼間,春季到來。

因黃河水系分主支流,若將主流拓展深寬,培高疏低以塑湖澤陸地,洪水便可疏通至海。游信對各地水情都做過分析,制定方案:一方面鞏固構築堽身;另一方面,改杜閉為導泄以根治水患。洛陽南郊有一座高山擋了洪水,因此發洪之時山的缺口會形成巨大漩渦,但及夏季,洪水奔騰,岌岌可危。要實施方案,只得開山挖河。

這可不是一項小工程,需要大量銀子和人力,必須先上書朝廷。叫人捎信回京,皇上那邊的答案是考察後再議,指明要游信親自去。因怕夏季洪災加劇,游信二話不說,帶了幾件衣服與封堯前去。歸衡啟和季斐然以「文官拖尾巴」為由,留在城內。

季斐然與歸衡啟待在宅中,百無聊賴。

又過了數日,封堯回來,說游信還有事未處理完,會在夏季前趕回。

春末時節,理應發災率極低。但這一年分外古怪,天降驚雷,一夜洪霖,劃破城內寂靜。季斐然原本展轉難眠,好容易有了睡思,朦朧中卻做了噩夢。夢中游信臉色慘白,在水中奮盪,朝他伸出手,人卻被洪水沖走。

轟雷落下,季斐然飛速坐起,蜂蠆作於懷袖。風號雨泣,颯颯敲窗,他衣服也未披上一件,便破門而出,直衝入游信的房間。

房內無人,桌上一書卷,雨透窗落,沖洗著黑漆漆的字墨四處流溢。空床被單整齊,床帳高挽,季斐然眼前一片昏花,往後連退幾步。狂風襲來,砰然砸上了房門。

季斐然不知所措地看著黑壓壓的後花園,拾起路邊的竹傘,衝出大堂。朱燈熄滅,視線薄暗。漆夜無月,暴風吹得傘檐亂擺。季斐然將傘擰回頭頂,衝出宅門。哪知剛走出去一步,等時渾身濕透。

街上空寂,歪歪斜斜頂著傘走一段,速度如何也快不起來,雨水斜打在身上,冰涼刺痛。握著傘骨的手亦失去溫度,乾脆直接將傘丟在路旁,傘檐順路,接連翻了幾個筋斗。雨沖得人舍不開眼,季斐然握緊凍僵的雙手,四處尋找那個人的身影。

暴洪複發,堤壩橫制頹波,洪潦只能徘徊在城外。南郊山峰斷續坍塌,泥石流滾滾落下。季斐然看著那遠處的山,目光呆澀,闃然無聲。雨越下越大,頭皮被雨打得發麻,關節的疼痛移到心窩。力氣似乎在一點一點散去,最後季斐然雙腿一軟,跪在地上。臉埋入雙臂,滂沱大雨落地,擦著他的鼻尖流過。

有人自雨中奔跑而來。季斐然猛地抬頭,卻無力起身。那人將他攙扶起來,還未說話,他已帶著哭腔道:「子望!!」抱住那人的頭,倏然吻住。

不過多時,天微明,雨且停。街上寂若死灰,水漬未乾。

封堯背著昏迷的季斐然,一步步往回走去。

二人剛回到府上,封堯便看見了廳中的游大學士。游信眉如長松,發如雲鬢,氣定神閑地端坐品茗,見了封堯,即速放下茶盅:「昨天原想回來,但你們這睡得早,我就住了客棧。斐然還說著我要被洪水沖,怕是不能稱他心意了。」封堯冷冰冰地看他一眼。游信這才看到他背上的季斐然,笑容慢慢掛不住:「怎麼回事?」

封堯招呼人請大夫,一路背著季斐然進屋道:「昨夜他溜出去沖雨,估計會中風寒。」游信隨之入房,正欲接話,封堯卻道:「我在南門前不遠處找到他。」

游信先是一愣,當口變成不食鹹魚的貓,幫著理錦衾。封堯手攔到一半卻又生生縮了回去。游信坐在床旁,欲把季斐然的手腕,瞥一眼封堯,也跟封堯似的神經兮兮地收了手,兩人心懷鬼胎地沉默了一會兒,都瞅著季斐然蒼白的臉發獃。

終於,封堯打了個頭。他將雲母帳放下,若無其事道:「方才他親過我。」游信心中咯噔一聲,但很快不以為然道:「斐然長憶一人,這麼快就變了心?」封堯苦笑道:「他自是眼拙,把我認成了齊將軍。」

游信笑道:「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於情,然則情之所鍾,正在我輩。斐然果真令人欽羨。」封堯坐在游信身邊道:「齊將軍尚未辭世時,小賢本故不是這種性子。估計受將軍影響,素喜抑強扶弱,打抱不平,懷揣火爐似的,看得人心窩都暖著。」

游信瞧著季斐然,默默點頭。封堯手板支頤道:「又且這男子與男子之間的情事,也分個上下。整個朝廷都知道,小賢在齊將軍上頭。我十二弟封帛告訴我,齊將軍的體質不適合在下,卻不告訴小賢,每次行事都會痛苦。直到他去了,小賢才聽說這事,遂發誓再不在上。」

游信的目光凝在一處,仍不答話,付之一哂。

封堯淺笑道:「現在小賢言行不類,始終相悖,越是憎惡一人品行,越要說自己喜歡。齊將軍豁達坦誠,厚道熱心,小賢偏偏討厭與他相反的人,故朝中之人幾乎都被他討厭。當著閻王告判官的事,也就小賢能做得出來。」

素來深知為官何懼做小人之道,在同級面前游信從來心狠手辣絕不手軟,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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