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錢塘

錢塘。一片天機雲錦,凌波碧翠,照日胭脂,正是西湖晴抹雨妝時。游信回家後為母親掃墓上墳後,便到西湖旁去找父親。游父名迭行是朝廷的前太師,自從辭官後就一直待在西湖邊釣魚,一釣就是好幾年。

游迭行戴了個草帽,兩隻腳赤著放在椅子下。游信到了以後,恭敬地給他行了個禮:「爹,您為何不去看娘?」游迭行咂了咂嘴,抖抖魚竿,又咂了咂嘴:「今天運氣不好,一條魚都沒上鉤。」游信想了想道:「可能是天氣不好。」

游迭行道:「兒子啊,你說我派人把這西湖的水車幹了再撈魚,如何?」

游信一怔,輕聲道:「爹,兒子不明白你的意思。」游迭行收回魚竿,兩隻老花眼朝他眯了一下:「我兒子這麼聰明,這會兒犯糊塗了。」游信垂頭道:「兒子知錯。」

游迭行慢條斯理地把線挽上:「一會兒就耐不住了,釣魚像我這麼釣是不行的。眼裡容不得半粒沙,當官像我這麼當也是不行的。」游信點點頭,沒有說話。

「當官像你這麼當,更是不行的。」游迭行將魚竿放在一旁,看了看空空如也的簍子,咂了一下嘴,又道,「你是眼裡不但容不了沙,還死賴在朝廷中不走,這麼快就鋒芒畢露,你以為常及是你的下飯菜?」游信道:「兒子以為兵部的幾個人還要難對付些。」

「常及成天吃花酒,逛妓院,笑得不倫不類的,老糊塗了,是不是?」見游信猶疑著點頭,游迭行大笑幾聲,「而且他還是個病殼子,三天兩頭請病假,是不是?」

游信道:「我知道他的病假是假的。」游迭行道:「傻兒子啊,朝中誰不知道他的病是假的?可是有人敢說么。他想請假,皇上都拿他沒轍。前幾年的什麼『三少將軍』,哪個不是驍勇善戰,光輝燦爛,不都給他弄死了么。」游信疑道:「三少將軍?」

游迭行道:「振威將軍齊祚,武顯將軍封帛,武顯將軍龍回昂。」游信立刻抬頭想問話,游迭行卻道:「對了,兒子,皇上在瓊林苑賜宴的時候,有沒有叫上武進士?」游信道:「只有文進士。爹為何故有此一問?」

游迭行哈哈一笑,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腿:「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吶。皇上年紀也不輕了,倘若文武狀元再來一次轟轟烈烈的情愛,估計他也受不住。」游信猛然抬頭道:「爹,您的話是什麼意思?」游迭行重重在他背上一擊:「傻兒子,說話語速給我放慢一點兒。」

游信點點頭,表情有些不自然。游迭行又眯著眼掃了他一眼,清了清喉嚨,道:「權且當做講故事,振威將軍和翰林院修撰的故事。」游信道:「翰林院修撰?」

游迭行笑道:「當時他還是個修撰。後來就被調到禮部當尚書去了。我也給你說過,他的外號叫『洗屌尚書』。」游信微愕道:「您說的文狀元真是季斐然?」

游迭行面無表情地瞅著游信的臉,直到把他的臉瞧紅了,才緩緩點了一下頭。

南文北武自始傳,新科狀元亦如此。

但那一年考試非常出奇,文狀元季斐然是北方人,武狀元齊祚是南方人。

江蘇金陵給人都是一個感覺:橋洞觀月,十里秦淮莫愁湖,江南絲竹,青山綠水兩岸濃。不論男女說話皆吳儂軟語,吟風弄月,酸秀才隨地一把抓。

金陵常常出狀元。但武狀元,齊祚還是頭一個。齊祚說話不能算輕軟,但絕不勇猛。外貌上更是沒一點兒武官該有的特徵,乾乾淨淨的一張臉,就兩條斜飛入鬢的長眉還帶了點英氣。皇上初見他時還特好心地指了指季斐然那一堆人,說那邊才是文進士,弄得他好不尷尬。

齊祚和季斐然就是在瓊林苑認識的。

季斐然不勝酒力,齊祚也不怎麼在行。身旁的人又偏偏熱情得很,兩人愣是給灌了個爛醉。最後不知怎麼的,扛上了。似乎是齊祚提到了在家鄉有個未婚妻,這狀元一考上,就很難和她見面。原本打算把她接進京城,但他再去打探消息的時候,那姑娘已成了別家媳婦。再細探才知道,自己爹娘在他剛離開金陵的時候,就替他推了婚事,指望他將來找個公主郡主什麼的。季斐然理解他的悲苦心情,只是剛中狀元心情好,懶得答理他,自己顧著尋樂子。

齊祚又去纏著季斐然,問他有沒有喜歡的姑娘。季斐然說沒有。齊祚就說男兒本該以事業為重,死活要季斐然陪他喝酒。季斐然想擺脫他,說其實自己有心上人。齊祚就說閣下果然非負心薄倖之人,又要為此和他乾杯。

最後季斐然真的煩躁到了極點,酒氣一衝,驚人言論脫口而出:「我好龍陽,你再靠近我試試。」原以為齊祚會被嚇跑的,沒想到齊祚砰地一拍桌,爽朗笑道:「龍陽好,斷袖妙!敢愛人之所不敢愛,品味與眾不同,齊祚我佩服你,喝!」

季斐然的聲音不大,齊祚的聲音不小。

從此以後,季斐然的名聲就這麼臭掉了。是人見到他,都會對身旁的人偷偷摸摸說一句:「瞧,他就是那個斷袖。」就連他被分配到了翰林院都還有不少人在亂傳謠言。季斐然為此感到鬱悶,發誓等自己升了官,一定要把齊祚給弄下去。

可是沒想到在他自己名聲越來越臭的同時,齊祚的名聲是越來越好。廢重租,除積弊,為民辦實事,文武官員稱頌其德,皆翹起大拇指說:此人相當厚道。

後來番邦攻打入關,齊祚,封帛與龍回昂主動申請應戰,皇上聽了感動得老淚縱橫,立刻批了他們前去。感動歸感動,皇上還是叫人準備好了後援軍,待他們撐不住的時候再補上去。

結果出乎意料。未損一兵一卒,番子就被擊回了邊疆。齊祚首立戰功,皇上激動得親自前往玄武門迎接他們凱旋歸來。回去以後,齊祚被提拔為武功將軍,另兩名升為昭武都尉。三人年紀尚輕,故人們稱之為「三少將軍」。

有人還和九門提督開玩笑說,讓你選三少將軍中其一作為部下,你會選誰。九門提督笑著說哪一個都可以,就不要齊祚。問其故。九門提督說:「我堅決不要比我帥的部下。」

那一年,少年英雄,意氣風發,不待功成固已雄。

三少將軍的慶功會上,季斐然又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出了洋相。齊祚也又一次「好心」地去找他搭話,一如既往地碰了釘子。後來實在被纏得不行了,季斐然終於冒出一句:「和你站一塊兒,我季斐然就是清泉中的綠苔。不要再吵我了!」

齊祚一怔:「綠苔?我最近買了一對畫眉,其中一隻就叫綠苔。」季斐然醉醺醺地說:「你還養鳥兒,一個武將養鳥?說出去給人笑話死。」齊祚也未生氣,只笑道:「你也喜歡?要不,明天我帶來給你看?」

季斐然當時頭暈,昏昏沉沉地點點頭,也沒多話就睡過去了。

結果第二日,齊祚真的來了,手中還拎了兩個鳥籠。季斐然開門的時候倆眼瞪得老大,懵懵懂懂地把他請進去了。

兩人在後院坐了一會,季斐然坐下來看著那兩隻畫眉。棕褐色的毛,灰白色的腹,黑褐色斑紋,白色的眼圈,眼睛骨碌碌地轉。季斐然相當喜歡,對那鳥兒吹了個口哨。齊祚是學武的,說取了一隻就不知另一隻該叫什麼了,叫季斐然幫他想。

季斐然翹了個二郎腿,指尖輕輕往鳥籠上一彈:「愛弄綠苔魚自躍,慣偷紅果鳥無聲。一隻叫綠苔,另一隻就叫紅果好了。」齊祚對那畫眉笑道:「紅果,好,你就叫紅果了。」

季斐然看他一副不亦樂乎的模樣,玩心大起,微笑道:「紅果好是好,俗氣了些。紅果又名山楂,不如改作『山楂』,齊將軍你說如何?」

齊祚一怔,鼓掌道:「山楂,好名~~好名!就叫這個了!」

這下季斐然是哭笑不得。他這麼說其實是想整一下齊祚。乜斜那鳥一眼,嘆了口氣,真是委屈它了。齊祚說雄畫眉好鬥,他買的兩隻都是雄的。他素來喜好鬥鳥,若與別人分享更人間一大樂事。於是想叫季斐然幫他養一隻,以後比比看誰養的強。

於是,山楂就順理成章變成季斐然的了。

季斐然曾經想給山楂改名。碧絲,滿溪,醉花,煙雨,蕊珠,裊竹……無論再詩情畫意的名,都被齊祚一句話硬生生地打退回來:「還是山楂好聽。」季斐然就納悶,齊祚平時為人真是風吹兩邊倒,但一到改鳥名的時候,立場比石比金堅。

自此,山楂還變成了齊祚騷擾季斐然的理由。

從那以後,齊祚是三天兩頭往尚書府跑,去了也不做別的事,就斗鳥,鬥了鳥就走人。季斐然給爹娘抱怨齊祚太無禮,季天策也跟著翹了大拇指道:「此乃達人,瀟洒出塵。厚道~~厚道。」就連他那最偏他的娘也跟著說:「確實哪,斐然,以前沒覺得你不好,但看了齊將軍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男人。你啊,少冒些酸氣,跟人家學學。」季天策看她一眼,想說點什麼,還是忍了。

季斐然被塞得無話,只好作罷。有了脾氣,統統往齊祚身上發。齊祚似乎也不介意。久而久之氣消了,覺得這人還是可以看。

後來有一次兩人去山上放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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