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要舉行英語藝術節。要求各班排演幾個節目。通過年級篩選的節目,可以在全校展示,歡迎來我校學習交流的美國師生。我想參加表演,因為這可能是初中僅有的表現機會了。
沒有拉攏到同伴,我打算硬著頭皮一個人上。想到自己學過一點聲樂,所以便找文藝委員商量,讓我唱一首歌。
反正多我不多少我不少,文藝委員答應了。
練了很久。居然通過了年級上的預選。但在班上預演時,我才發現,自己竟沒有準備演出服。穿著校服上台,自然不可能。明天就要表演了。我一時間急不可耐。
教室里燈火通明。大家很安靜。魯老的眼光有了些批評之意。
這時,寧小宇解圍說:「穿我的衣服吧。我有條裙子可以借給你。」
她把那條裙子拿給我時,我很不經意間瞥到白褶皺上的一條水痕。這水痕是淡淡的,淺墨綠的,像失蹤在藍色深湖的魚游過的瞬間留下的痕迹。
「謝謝。」我說。那瞬間我清楚地感覺到她的目光顫動了一下,這目光美麗得令人動容,甚至讓我萌生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一定見過這種目光。窗外落日餘暉正鋪灑下來,這種古老的橙色擴散開來,一直漫溢進這屋子,將我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染成了橙黃色。
「這條裙子是柯冉買給我的,」寧小宇說,「不過現在,都結束了。」
「不用想得如此悲觀。」
她靠在床上,開始黯然神傷。一面傷心一面想著很多很多為我所不了解的東西。她就這樣倔犟地套上屬於自己的盔甲,將自己與外界隔絕。這時無論是誰都無法深入她的內心。她的世界裡只有柯冉,或者,現在只有她自己了。
音樂響起,舞台炫目。
「但願從今後,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這首歌是為了對上外國朋友的口味而選的。我想,再怎麼著,這也是世界名曲,我唱的雖是中文,可這旋律他們一定熟悉。這樣想著,我一面唱,一面向台下看。看到了李松。
我忽然想,就當這歌是為他唱的吧。畢竟只有半年了。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專註。
何況,我還穿著寧小宇的白色裙子。末了,台下幾十近百個外國師生,送給了我最為熱烈的掌聲。
就算是為他唱的吧。
演出開始時,我就沒有看到寧小宇。演出結束後,我四處找她,可她既不在教室,也不在宿舍,向生活老師打聽,她也不知道。
「她會不會生病了?」
「生病?不可能。」生活老師不無諷刺,「她本來就是個沒規矩的學生。」
談話再繼續下去已經沒有意義了。我草草結束了對話,想再回教室看看,一種隱隱的不安攫住了我,我擔心寧小宇會做出什麼傻事,畢竟她是那麼倔犟的人,總是任性而為卻不計後果。
果然,她不在教室。四處詢問,也沒有人看到她。我越來越著急,想告訴魯老,可她能懂嗎?她只能責怪寧小宇而已。即使不責怪又能怎樣?一個人真能挽回另一個人的心意嗎?
我突然想到邱曇。想到邱曇,心裡又是一陣寒冷的悲哀。我真的很害怕。一種預感似的恐怖包裹了我。我周圍的一切沒有一點異樣,大家平靜地寫著作業,輕快地談笑,現在如此,今後也會一直如此。可某種東西已經變了,永遠地變了。某種美好消失了,永不再來了。
突然,手機響了。
——「許諾,願意看我抽屜里的日記嗎?淡紫封面的本子。你一個人看,我不希望別人看到。」
居然是寧小宇發來的簡訊。
我心裡的巨石落了下來,只是這石頭實在太重,砸在心上還有鈍重的痛感。
寧小宇的抽屜很整潔,那日記本就放在表面,我一下就找到了它。
翻開本子,裡面凌亂地記錄著一些樂理知識,隔幾頁畫著七零八落的音符,還有一些塗鴉。不知怎麼地,那一筆一畫,總有孤清的感覺。
我翻了很久,才看到一篇完整的文章:
……昨天黃昏的時候,我走在校園裡,繞了很大一圈,來到一片林子里。淡黃的茉莉花落滿了草地。幾級青階,一方古亭,還有蒼翠的樹木——幾棵。
我發現這塊地是微微下凹的。樹木的枝葉交錯覆蓋,形成穹狀,包藏著這塊腹地。就像大地之心。
在這個擁擠喧囂的校園裡,一片風景,不屬於我。但我希望它屬於我,呼應我的孤獨。在這個冰冷地熱烈著的、浮躁地傷痛著的世界上,我多想擁有這樣一片土地,寂寞的,靜靜的。木葉之間天光微瀉。
那麼,也許有一種辦法,可以讓我與它同在。那就是,我長眠於此。我將承接天光,承接雨露,永融於青蒼樹影之中。但不能。這是校園裡的一片林地,是喧囂校園裡的一片林地,我看得到它的幽靜,那萬古蒼翠的孤獨,可是,在現實的世界裡,不過匆匆一瞥。
後來,我離開了。走在路上,想了太多太多。我終於也失去了柯冉,終於又成了自己一個人。我還愛我的爸爸。但是,心裡總有那麼一個地方,即使是親情也不能抵達。我知道人活在這個世上要快樂只有兩種選擇,做世俗的人,精明幸福;做超凡的人,曠達洒脫。但這兩種選擇都不屬於我。不幸地,這兩種選擇都不屬於我。我時常感到內心的衝撞、求望、寞落,短暫得近乎燒灼的歡樂,還有郁重深沉的痛苦。可這一切卻又是空而又空,幻花落影,唯有寂寞。這世上真有人和我的內心貼近嗎。如果有,會是誰?會不會,是我的媽媽?
「拋下丈夫,拋下女兒,留下一堆亂七八糟的樂譜,就這樣出了國。真是個瘋女人。」從小,親戚們就這麼說。說得很瑣碎,說得很諷刺,又很凄涼。我在這樣的聲音里長大,他們的同情帶著世故的眼光。我成了被憐憫的對象。因為這樣,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恨我的媽媽,我討厭所謂的音樂,那是瘋子的夢,不切實際的痴想。
可是,爸爸讓我學琴。他說,你應該學琴。
媽媽。這麼多年,直到學會拉琴,在那些雜亂無章的樂譜里,我才真正找到她,深愛她。像以往千百個日子裡幻想媽媽的樣子一樣,此刻,我也幻想著她的孤獨。我幻想她一個人背著琴走在維也納冷雪飄零的街頭,她也會想到她的女兒嗎?
媽媽,媽媽。我在薄暗裡低低呼喚著她的名字,像一種不明由來的心傷。在我學習音樂的地方,不只是同學,甚至連老師,都不懂得真正的提琴。他們只有方正精巧的技術,卻沒有悲哀。可他們卻認為他們是最接近藝術的。他們認為自己擁有內心,擁有美。
音樂,是我與媽媽唯一的溝通方式。可是,「你必須這麼拉。」老師時常這樣告訴我。每當這些時候,真是孤獨得可怕。我厭惡這種東西,卻沒有勇氣扳正這歪曲的現狀,也沒有心力去尋找另一段感情。是的,我累了,在冰冷的現實里,徹底累了。生活里的音樂讓我徹底失望,柯冉也有他自己的人生。
我想起三月時那個虛假的夏日。陽光普照,溫暖蒸騰,一夜間所有的樹木都綠了。我以為夏天提前降臨了。可是,第二天,天又涼了。我在等待夏天,我含著淚期盼希望,我永遠不忘此時痛切的憂傷。即將來臨的夏天幾乎將我推入內心更深的夏天。
我把電話打回去的時候,她已經關機了。
心裡浮泛著不安,但又無法告訴別人。唯一能理解這件事的,也許只有柯冉。
萬般無奈之下,我讓柯冉看了這篇日記。
他看了很久,最後告訴我,「寧小宇不會有事的。」
「真的?」
「我很了解她。她無論遭遇什麼,都會堅強地支撐下去。雖然也會傷心,但你要相信,她自我療傷的能力很強。」柯冉勉強笑了笑,放下日記,用右手撐住下顎,看起來很疲憊。
我不禁說:「你應該去看你爸爸。」
「我不想去。」
「難道你害怕丟臉?還是擔心從看守所出來,會有人低看你一眼?」
「我不能去。」他說,「我無法以現在的狀態面對我爸。」
我問他為什麼。
「貪污,有很多種情況。有時不單是為自己,也會是為了家人。」柯冉無奈地笑了笑,「也許是一種狡辯吧。為家人過得更好,為我的未來能有更多自由選擇的空間,這些都需要錢。很多錢。最純粹的感情建立在金錢的基礎上,想來還真是荒謬。但你至少可以想像,在我爸的心目中,他有一個多麼優秀的兒子。對他而言付出所有成就我也是在所不惜。可照我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