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單純已過,成熟未滿

但,不管怎樣我們已經是初三的學生了。

初三,是啊,初三。

每個老師每天都在強調。

多了一科化學,學習任務繁重起來。各科作業積累如山,學習節奏轟然加快,課間休息等同沒有。加上要準備體考,日日睡前,精疲力竭淚水漣漣的人兒都有寫下遺言的衝動,生怕一躺下就起不來了。

可即使是在這樣的環境里,寧小宇和柯冉仍舊沒有一點退讓的姿態。這天數學課,他們交換日記,被魯老看見了。

「你們在幹什麼!」魯老怒斥道,「馬上就要分快班慢班了,還有心思在這裡虛度時光!」

「分班?」大家聽得一頭霧水,詫異的目光在魯老身上流走。

「既然今天話已經說到這裡了,我就不再隱瞞了,」魯老目光從他們身上移開,稍微平靜了一下,說,「剛開學不久,本想保護你們的情緒,但是沒辦法,競爭就是這麼殘酷。學校要保證升學率,對不同檔次的學生必須要採用不同的教育方法。有句話叫因材施教,懂嗎?」

聽到要分班,霎時間我心裡愁雲密布。好不容易才進了這所學校,稀里糊塗地又要被刮到底層去嗎?

魯老繼續說:「所謂快班,就是指班上的優秀同學組建的小班,所謂慢班,當然就是後進生組建的班了。對快班,我們將採取高標準教學。對慢班,我們則會採取個性化教學。這對不同類型的學生的發展都有好處。學校也是一片苦心,希望大家都能有好前途。不久學校就會舉行分班考試,大家趁還有一些時間,盡最大努力好好學習吧!」

這一席話下來,大家一下被掏幹了。

分班的消息公布後,灰色的慘霧籠罩在每個人的頭頂。成績好的人怕無辜被劃分到慢班,因為慢班的學生需要他們提攜;成績差的人怕因為老師的一念之慈而留在快班,因為他們不想受人白眼且永世不得翻身。當然,也有部分差生想擠進快班。畢竟,面子是他們永恆不變的追求。這些日子,在一片沒頭沒腦的恐慌中,艾利亞快樂地悲觀著。

「不管分到哪個班,對我都沒多大影響。惦記我的老師不會多,也不會少,所以這段時間我還是繼續享受吧。」她躺在床上,一口一口地吃著薯片,「未來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

心在物質里的人在世事中其實是無家可歸的。我想了想,對蘇明理說:「得做出些努力才是。」

「我們班上的人早就覺悟了。」蘇明理倒在床上,又露出了頹唐的神情,「他們現在已經傾巢出動,你看著吧,絕對盛況空前。」

蘇明理說得沒有錯。

這天下課鈴剛響,邁克魯斯像往常一樣手舞足蹈地道出那句毫無新意的「再見」時,全班爆發出了掀翻屋頂的笑聲,一波壓過一波,每個人都笑得極具有特色,生怕他不能辨別出笑聲是誰發出的。

見大家這麼捧場,邁克魯斯瞪大了受寵若驚眼睛:「Oh!My children!What happened?」

被他這麼一問,大家愣了愣,還是堅持著乾笑了幾聲,笑得空氣都發了涼。

他剛一出門,教室里就一片肅靜。先前笑得拍桌頓足的章子騰刷地沒了表情,拿起筆,若無其事地開始做題。

「我們班的人真虛偽!」張仲良凜然正氣,「我不會去假意迎合這麼無聊的玩笑,像章子騰一樣……」

「我就迎合了,你要怎樣?」章子騰轉過去,挑釁地看著張仲良。

「我看不起你這種人!」

他倆展開了千篇一律的罵戰,音波在某處撞擊形成的撲面而來的大網裡,夾雜著兩人內心深處極度的自負與極度的自鄙。

邁克魯斯將英語課上出了恐怖片的效應。

他眉飛色舞地講解一個語法,例句寫滿了一黑板。當台下芸芸眾生精誠滿懷地抄著筆記時,他沉吟道:「我今天講的這些,是八幾年的考點。」

滿堂皆暈,呻|吟聲此起彼伏。

他似乎還不會意,滿有道理地說:「能經得起時間考驗的知識點,才是有價值的。雖然不會考,但是你們學了,是不會有壞處的。」

「我又不去考古。幹嗎學這麼古老的知識點……」張仲良抱怨道,「講點有實效的東西呀。課本知識還沒落實,不久的月考多半又得砸鍋。邁克魯斯總是這麼隨心所欲。」

實效。這是張仲良永遠的追求。對他而言,石油漲了多少價遠比哪個藝術大師猝然辭世更為重要。我曾有幸見到張仲良的爸爸——一個普通的郊區中學的老師——他對這個兒子充滿了殷切的希望。他提著一大袋衣服走進教室,拍了拍張仲良駝駝的背,「兒子,你給我努力!努力!再努力!」

所以,張仲良總想著出人頭地。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的臉上隨時掛著異乎尋常的嚴肅表情,那感覺宛若大敵當前,巍巍乎一烈士矣。

他是那麼渴望成功,想得廢寢忘食,想得偏執頑固,想得和王勵勵勢不兩立。

「我就沒見過王勵勵這麼張揚的人,」張仲良不放過任何一個批判王勵勵的機會,「看著,就叫人討厭。」這當然只是借口。王勵勵之所以那麼招他討厭,全是因為他們倆的成績太相近了。知音是可愛的,過度的知音卻是可怖的。

下了課,蘇明理苦惱地對我說,「我現在上英語課都提心弔膽,真不敢相信邁克魯斯講給我們的那些東西。因為他講的那些都好像是落後於時代的,他對近年的考題根本就不關注,思維一直停留在十幾年前,好像總覺得以前怎麼考,現在就怎麼考。」

「像那個爛柯人王質一樣嗎?看別人下棋,一抬頭已經是百年之後。邁克魯斯照著他的老方法講個幾十年,抬起頭來發現他給我們記的筆記都變成了甲骨文。」

「不管是不是甲骨文,總要能應付考試呀。說白了,學英語其實就是為了考試。我現在不想什麼興趣教學,我只想我爸媽高興。這是最實在的。興趣有時不那麼重要。」蘇明理說。

連蘇明理都覺得厭倦了,那麼我班同學英語熱情的衰退期是真的到了。

我總等待那陣鐘聲。那陣遙遠的,細微的,懸浮在夜的上空的鐘聲。路燈橙色的亮光每夜從窗帷旁側的縫隙里透進來,光影迷離交錯,木質的氣息瀰漫在安靜里——鐘聲響起了。

借著一點兒亮光,依稀可辨手錶的指針指向了十一點三十。

又是十一點三十。

我正打算收斂起所有思緒沉沉入夢之際,忽然聽到有人囈語:「天府一中……天府一中……我要進天府一中……天府……」,縹緲如絲,凄迷動人,哀轉久絕。

我一下驚起,上下四方地尋找聲音的發出者,但委實是無跡可循。

我便又躺下了。半夜,夢裡似也聽到這聲音的,像擺不脫的鬼魅,青黑的一團影子,老在面前晃悠。聽著聽著,我覺得這聲音彷彿是自己發出的,但仔細一想,又覺得難以置信。

所以第二天起床,我疑心自己是否也有說夢話的習慣。

「是壓力太大了。我聽他們說過,如果誰夜裡有機會去男生寢室逛逛,就會聽到口號聲陣陣,大家齊刷刷地在夢中呼喊,天府一中,天府一中,那氣勢可以說是排山倒海,比我們女生有幹勁多了!」蘇明理一面刷牙一面激動地敘述著,嘴裡的泡沫差點沒噴到我臉上。

「這也太有想像力了吧。」我感慨,「真是的,因為面對考學這樣殘酷的現實,咱們都快心理變態了。」

「我對天府一中沒什麼特殊愛好,」寧小宇梳理著自己柔柔的頭髮,「那種變態學校,對它朝思暮想純粹是自我折磨。」

「對,我也這麼想,何必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每天好好享受,穿好用好就得了唄。」白麗興奮地附和著。我驚奇地發現,這水火不容的兩人竟然也有一拍即合的時候。

這時,刺耳的口哨聲又響起了。大家慌忙整理好洗漱用具,三三兩兩地跑去趕早操。「真煎熬,」我一邊跑一邊對蘇明理說,「我有時巴不得逃回康城,與其在這裡日日苦熬,不如回去享受閑適生活。」

「那我就回到我們廠的子弟校算了,以後留在廠里工作,沒準還可以當個車間主任!」蘇明理說。

跑到操場,我們來不及休息,就加入了早操隊伍。

到第二圈時,我體力都快透支了,但還不忘補充說,「咱們荒謬的想法如果收不住的話,剩下的日子就只有無盡的墮落了。」

「一咬牙就挺過去了。」蘇明理換上了堅毅的目光,「說實在的,我不願意過那樣的生活。」

「先考好分班考試再說。」

考試,不僅考學生。也要考家長。

這是一句非常非常老土的話,但是,真的很有道理。

最近,不知道為什麼,越來越多的家長來看孩子。那些媽媽或者爸爸,總是警惕地環視周遭一圈,再將自己的孩子拉於暗處,私語許久。

爾後,每個同學回來,手上都會多幾個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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