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意外

「慘了,慘了,我和柯冉被我爸抓到了!」

「又不是第一次。」艾利亞不以為然,嘩嘩地翻著一本時尚雜誌,「多久的事?」

「昨天,在我家。」寧小宇先前跑得太急,現在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我們一起洗澡,被抓到了。」

我幾乎驚叫起來,想他們一直視校規校紀為一紙空文,視陳腐說教為一灘爛泥,但我萬萬沒有想到,他們竟然敢在一起洗澡。

「你們……」

寧小宇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不為我的話語所動。她不急不慢地從包里掏出一包濕紙巾,取出一張,撩開劉海兒,輕輕擦拭額前的汗水。

「我覺得沒什麼。」她坦然地說。

艾利亞面露驚奇,帶著虛假的羨慕。

「哇,你們真是太有個性了!」她誇讚道。

偏偏寧小宇就喜歡這樣的回答。她把艾利亞當作知己,當作唯一理解她的人。

寧小宇繼續說:「那時躺在浴缸里,看著天花板上復古的雕花,一條細紋若隱若現。那麼多天,我一直很恐懼,但那一刻忽然覺得,即使它突然塌下來也無所謂了,只要柯冉在我身邊。我問他是不是有同樣的感覺,他說,那樣會死得很漂亮。耳邊是嘩嘩的流水,整個世界靜謐得好像只有這水聲。那瞬間,地震成了很遙遠的東西,什麼學校啊,同學啊,老師啊,都變得很遠很遠……我們還想唱歌來著。誰知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我爸的聲音,他大喊,『寧小宇,你在跟誰說話!』聽到這個,我們都傻了,天知道我爸怎麼突然回家了,他本來是要去公司安排工作的。」

艾利亞偏頭想了想,問:「你爸衝進來了?」

「都快氣瘋了,」寧小宇說,「但他沒有進來。」

「那當然,你爸是男的。」艾利亞說完,又低下頭看雜誌了。她對所有事都是這樣。姿態是進入的,內心是旁觀的。什麼都與她無干,她不過愛欣賞別人的混亂。

當時,門一開,寧小宇的爸爸就揚手給了柯冉一巴掌。他轉過來想打自己女兒,手懸在半空中,又放下了。

當即給柯冉家打電話。

於是,雙方的家長在最短的時間坐在了一起,不停自責,不停檢討,共商教育挽救之策。

他們這樣解釋:「反正都地震了。」

我一低頭,看到雪白地毯上華貴的金色花紋。這種炫目的美麗卷集成了一個旋渦,快要將我吞噬。

接下來幾天,學校稍作整頓。進行了幾場逃生演練,基本恢複了教學秩序。

「我們的教學樓是堅固的!」返校集會上,姬大校長鄭重承諾,「專家們都很讚歎,希望你們放心,安全可以保證。」

聽到這裡,我覺得我們真是站在陽光下了。這一面陽光普照,大地煥發生機,那一面卻已經冷了。那些邊遠學校的領導,也許是太苦了,但終究是太狠了——個別腐敗分子貪污修建教學樓的公款,那麼多學生的命。

學校舉行了哀悼儀式。

廣播里播放著《感恩的心》。我們學習手語,站在操場上默默地合著音樂。我頭一次見到如此安靜的畫面,每個人都低著頭,沒有調侃,沒有矯作,忘卻了矛盾,忘卻了繁雜,而這種安靜居然發生在日日聒噪的校園。

浮躁叛逆的時代,我們也有和諧。

純粹的是我們的感傷,雜糅的是捐款的種種。

「能讀這所學校,各位同學家境都不會太困難。」老師說,「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希望大家踴躍捐款。我們老師約好了,都捐出自己一個月的工資。」

我想了想,計算這個月必要的開支,捐了兩百。

蘇明理搜腸刮肚,冒著日日吃榨菜的風險,捐了一百。交錢的時候,她不無悲戚地說:「我爸知道了會把我吃了……廠里捐款,他只捐了五十。」

感嘆自己的處境之餘,我們把目光投向了班裡的闊少們。

柯冉果然大方,兩千元錢眼睛都不眨。芋頭的一千五,放進捐款箱就走了。章子騰的一千則捐得百轉千回,讓人想起慢處理的鏡頭。他生來就是為了表演的。

女生捐得溫柔。白麗一千,寧小宇八百,艾利亞九百。

最後,輪到李松和王勵勵。都是五十元。

我和蘇明理相視無言。

「李松家不是很富裕。」良久,我說。

「王勵勵……」蘇明理說,「我無法欺騙我自己!他家再怎麼樣總比我家好吧!」

「不能以捐款多少來衡量一個人的愛心。」我表明我的觀點,是辯駁,更像是希望。

餘震時不時地發生,起初還有些心驚,次數太頻繁,大家也覺得無所謂了。

又一周過後,魯老說:「我們不能總沉浸在情緒里。未來是向前的,大家要調整自己,轉入正常的學習生活。」

她是如此理性的人。常讓我們收斂慌亂到措手不及的情緒。這也是我們不喜歡她的原因。可是我們又倚賴著她。

這個時期,邁克魯斯的英語課每況愈下。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們對英語越來越缺乏熱情。邁克魯斯手舞足蹈,引不起我們一點學習興趣。他在講台上焦躁地來回踱步,尋思是不是地震給了我們太大刺|激的緣故,差點兒要給我們做心理輔導。

其實不是這樣。很多事都不是他想的那樣。可是,他對人對事每每帶著無可救藥的慈悲,讓我們充滿了近乎同情的愧疚。

學校依然舉行了期中考試。

——考試啊考試。

我考到了全班第六名。總算是進步了。蘇明理是第十名。李松第一。芋頭穩坐最後一把交椅。

「唉……時運不濟。」芋頭深邃地說,「來日苦多。」

她在日記里寫:「孤獨啊,窗外那株樹,落下的雨點,雨中嬉戲的孩子,無一不讓我感到一種一望見底的孤獨。」

日記發下來後,我去翻看蘇明理的日記,剎那間我覺得,孤獨症確乎已經在班上蔓延開來了。

之所以會這麼想,是因為我最近在看加西亞·馬爾克斯那本《百年孤獨》。書里,村民染上了一種叫「失眠症」的孤獨病,患病者了無睡意,記憶衰退,每個人都睜大了驚恐的眼,獨自面對一個個漫漫長夜。

通過時有時無的觀察,我發現周圍每個人身上都縈繞著一種奇妙的孤獨。這種孤獨很可愛,充滿了狡黠,是一種於角落處種小蘑菇般的沒落。

星期日晚上,寧小宇沒有返校。看著空空的床位,我感慨萬千,以為她是生病了或者罷課抗爭了。

「多半是為情所困。」蘇明理幽幽自語。

白麗嗔怪了一聲。

「不要管了,這些不是你管的。」艾利亞關了手機,嘟囔著,翻過身,睡了。

周一早晨,一進教室,就聽到有人問:「寧小宇還沒來嗎?」

「昨天就沒來。」

「看來她是來真的了……昨天寧小宇給我發了簡訊,我以為是開玩笑,結果她真的這樣做了。她只給她爸留了一封信,就和柯冉走了。」

艾利亞瞪大了眼睛,瞳人黑亮黑亮的。

一大群人圍在她身邊,神神秘秘地議論著寧小宇,話語間有掩藏不住的興奮。

「真是爆點!柯冉那小子可真有膽亂來啊。」章子騰大聲感嘆,連連搖頭,每當有什麼事發生,這種場合總有他的身影。

他們的對話引起了我的興趣,我湊了過去,想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

「說白了,他們是為了逃避懲罰。上次,德育主任那事還沒說清。」

「也不僅僅是這樣。他們可能早就想好了,畢竟,學校和家長都不會認可他們之間的關係。他們想以這種方式表示反抗。」

「不管什麼原因,他們的確是私奔了。」艾利亞壓低了聲音,環視了一周,重重地說出了「私奔」兩個字。原先嘰嘰喳喳猶若霧裡看花的眾人彷彿一下糾住了整件事情的靈魂,先是一陣寒冷的欷歔,少頃,爆發出撼天動地的歡呼。

「私奔,私奔啊……!」

章子騰在其中最為雀躍,嘴裡咿咿呀呀地怪叫,還有人為了塑造氣氛,強裝雄厚的嗓音,唱起了《上海灘》,原因是,前兩句聽起來極像「裸奔……裸奔……」。

我依然是一頭霧水,只想向知情人探尋事情的原委。結果看了一圈後,我發現大家都已經激動得不能自已。「私奔」這個遙遠的辭彙,激起了他們心底最幽而秘又最大膽的聯想,那種熱烈的狂野,那種不羈的傲氣,攪和在一起,此刻正無可救藥地蕩滌著他們的心神。

但,在枯燥的學習生活中,浪漫小插曲的結尾往往是這樣——「魯美嘉來了,魯美嘉來了!」小胖一溜煙跑進來,沉浸在想像里的同學們一鬨而散,章子騰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到了座位上,不一會兒,開始執筆做題,表情專註而虔誠。動作之連貫,姿勢之嫻熟,神態之老到,讓我不得不承認,這樣的人才不做團支書,還有誰能堪此任!飄揚的團旗映著他俊朗的臉龐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