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放假沒幾天,我還沉浸在入住新居的歡喜里,突然接到了蘇明理的電話。我們約好在學校門口見面,然後一起趕車去她家。

車駛出繁華的市區,在灰撲撲的鋼筋水泥叢里穿梭著,目之所及全是未開發的地皮和未完工的樓房。道路兩旁稀稀拉拉地種著幾棵樹,樹蔭無精打采地的耷拉著,未帶來綠意,反而平添了幾分凋敗感。

「每天上學,我都看著這一片風景,天長日久,你可想而知是多麼厭煩!」蘇明理說。

「我總覺得像是落入了人販子的手裡。你不是想把我帶到哪個偏僻的地方,然後賣掉吧?」

「這說不清楚。」蘇明理專註地看著窗外赤黃黃的沙地。

車就這樣開了許久,一個轉彎,上了一個坡地。周圍總算有了叢生的綠樹,路坑坑窪窪,不一會兒,出現了一些房屋,讓人想起避暑農家樂來。我疑心是不是將要到達傳說中的桃源仙境。車繼續開著,又一個轉彎,我看到了一條像樣的路,路兩旁是整整齊齊的二層樓房,一直綿延到遠處。理髮店,照相館,咖啡館和奶茶鋪分排兩旁,裝扮時髦的青年男女們穿梭其間。各色人等熙熙攘攘,間或有幾條流狼狗對過路行人犬牙相向,一派兵荒馬亂欣欣向榮的景象,像個發展成熟的小鎮。

「到了。你看,我每天就在那兒趕公交。」蘇明理指著路邊一個公交牌說。

我們下了車。

我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周遭:「沒想到啊,沒想到,還有這樣隱秘的地方。」

蘇明理說:「自成體系,都能構成個小世界了。這裡有廠,有學校,還有這些不咋地的娛樂場所,一切都那麼順理成章,每天的生活都標標準准,但就是讓人覺得不爽。我帶你去我家看看。」

我們沿著街道走了不遠,便到了大門口。看門的老頭從報紙中抬起頭來,透過泛黃的老花眼鏡狐疑地打量了我許久,方才點頭放行。

跨過那扇鐵門之後,我對蘇明理說:「管理森嚴啊,你們這裡面的住戶,是不是都特有錢?還有,你們廠是不是個秘密生產基地,全研究一些高科技的絕密玩意兒,所以幾乎與世隔絕?」

「得了吧你。那是變相自閉。鐵門一關,這個廠就是整個世界,住裡面的人,覺得莫名其妙地安心。」蘇明理調侃道。

我跟著蘇明理向右走,周圍是四四方方的水泥花壇,種著大麗花和美人蕉。這些花壇巧妙地分割出了道路,時不時有幾個人迎面走來,嗑著瓜子,談笑風生。兩旁是一幢幢舊僕僕的樓房,偶爾看見一兩幢粉刷一新的房子,她告訴我:「這是廠里當官的人退休後住的安居房。」

「你們廠真是什麼都考慮周全了。」

「這裡是家屬區。順著這條路走,可以到我家。拐個彎就可以到學區。小學和中學都在那兒,隔一堵牆就是工廠區了。」蘇明理向我介紹。

走進蘇明理家時,她看了一圈,嘟噥著:「我爸我媽都上班去了」,一面安排我在她家的餐桌旁坐下,因為餐桌面對著一大扇窗戶,從窗戶看出去,可以看到籃球場和廠房的一景。

蘇明理從冰箱里抱出一半西瓜,拿來兩個勺子,我們便坐在餐桌旁邊吃邊聊。

這是一套陳設很簡單的房子,擺著淺褐色系的舊傢具,三室一廳,略顯空曠,但乾淨整潔。

「廠里的生產景象非常之壯觀。」蘇明理冷不丁地說,「機器一開動,指不定就能看到手指橫飛。」

我瞪大了驚異的眼,「手指橫飛?」

「對啊,機器運作起來是很危險的。」蘇明理說,「有些工人專門負責將鋼材放入機器,如果遲鈍一點,被切掉小指是常有的事。」

「這麼血腥?你們廠里不管嗎?」

「管啊。如果有這種事發生,廠里就會給個幾千元撫恤金。包紮了傷口繼續工作唄。這種事太多了,大家不覺得有什麼,都麻木了。」

「但我總覺得慘無人道。失去小指是件很大的事……」

「我爸還算幸運,一來就被派去看零件。拿不到多少錢但是安全。他每天就坐在零件室那些大箱子上看報,有時還會泡杯清茶。工作少得近乎閑耍。」

「這也太清閑了。」

「但誰又願意沒錢地清閑著呢?」蘇明理用勺子刮西瓜皮取樂,「不過聊以自|慰罷了。」

「能把自己說服了,也是一種不錯的能力。」

半個西瓜已經被我們從兩頭剜去了三分之二。我實在吃不下了,放下了勺子,「不過話說回來,我們學校的那些人確實太有錢了。」

「也不是所有人都有錢。有些人是在偽裝。」

「泛濫的虛榮。」

「你虛榮過嗎?」

「虛榮過。」我決定把秘密告訴她,「我轉學到這裡的時候,降了一級。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過。」

蘇明理充滿了驚訝,「也就是說,你重讀了初二?」

「對啊。」我說,「因為教學版本不同,所以如果我直接上初三的話,會漏學很多知識點。」

「不可思議,不可思議。」蘇明理呢喃著。

下午,我們上了一會兒網,一起看了周杰倫的MV。

「太有感覺了,那長相,那氣質,那音樂……」蘇明理直勾勾地盯著屏幕,口水飛流直下三千尺。

「我這個月除了買書,還剩三十元錢。」蘇明理算著,「我決定給我媽他們打工,做兩周家務,叫他們再給我三十元。那樣……嘿嘿,我就可以買周杰倫的專輯了!哇哈哈……」

離開的時候,我們來到了一麵灰色的高牆旁。

站到旁邊的一堆水泥袋上,就可以看見牆裡面。蘇明理說,裡面就是生產車間的窗子。

我們爬了上去,伏在灰白泛黃的牆沿上。

從沒見過這樣熱火朝天的場景。幾十上百根鋼管同時被放進大型機器里,在一陣尖銳劇烈的聲響里被瞬間切割。飛速落下的鍘刀,來不及反應的割裂。熙熙攘攘來往著的人們,穿著同樣的衣服,戴著同樣的帽子。密密麻麻,形象煩瑣而重疊。

她說,「你不知道,這個廠的命運,就是我家的命運。廠搬遷,我家就移居。廠若倒閉,我家也會慘淡。一切都無可控制,充滿了蒼白感和無力感。我常在半夜驚醒,看著窗外晝夜運行著的生產線,戴著口罩穿著暗藍衣服的工人。有樂聲從樓下絲絲縷縷地傳來。無數個密不透風的夜晚里,爐子上有煮沸的白水。我覺得害怕。我想擺脫。你明白嗎?」

說完,她沉默了片刻。

「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我一直都覺得,向他人尋求理解,是一種奢侈。」

「他形容消瘦,旅途勞頓。一抹夕陽餘暉映在他帶著陰暗神秘的頹廢氣質的臉上,他的一切都讓我覺得那麼親切,好像多少年前我們就認識,在這裡默然相逢一樣。不過後來我想那不過是因為我身在異鄉備感孤獨,稀里糊塗編造出來的一個自我安慰的故事罷了。事實上我從來就沒什麼兄弟。」

開學的第一天,我在日記本里寫下了這樣一句話。

陳規陋習難改,學校張榜了,我和章子騰的期末成績並列全班第十、年級一百零九名。

那時,站在將起未起的風中,旁邊是剛從德意志飛回來的章子騰。他身上還洋溢著異國情調,那種藍眼金髮般的孤高冷傲。我倆就那樣看著排名,看著看著,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慘然欣喜,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奇特悲哀。

名次退後,我心情之沉重不言而喻。但想到章子騰也有這般失意的時候,又實在溫暖人心。

但是,無論怎麼溫暖,以這樣的成績,肯定沒有獎學金可拿了。本來還想幫爸媽分擔一點負擔,現在看來是沒指望了。

我收拾起破碎滿地的心情,走進教室,逢上柯冉大跳Hip-hop。他穿著黑色的休閑西裝,在教室後面瘋狂勁舞,引來了身旁女生一波又一波的尖叫。

跳完,他別過頭去,拉低了帽沿,用一種深沉的腔調說:「我舞,因為我悲傷。」

周圍女生又尖叫了起來,寧小宇笑得那叫一個志得意滿。但這般光景對此時的我而言真是太慘淡了。柯冉,他的悲傷都是那麼華麗。如果此刻有一滴淚從他的眼角滑落,就會有無數女生蜂擁上去接住那滴眼淚,場面無論如何都會漂亮得哇哇叫。

強烈的落寞感一涌而上。眼淚漸漸漫溢出眼眶,滑過我的臉時,留下了一種鮮明得不可思議的溫度。我再也難以控制自己,趴在桌上,把頭埋在臂彎里哭了起來,啜泣聲湮沒在周圍的嘈雜里。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忽然,有什麼東西被塞到了我的手上。我抬眼一看,是一包瑞士糖。

「這,給你。」

一個熟悉的聲音。淚眼模糊中,我抬頭,看到李松很不好意思地說,「我來學校的路上買太多了。」

我愣愣地看著他,很想說點什麼,但又無從開口。

我又把頭埋進了臂彎里,以為他會再說些什麼,但他只是默默地,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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