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3

兩輛北京吉普飛馳在去往藏北的荒原上。

風的心情就跟窗外起伏的山巒一樣上下激蕩著。

一路上極少碰到人,更不會碰到車。對於習慣了大都市車水馬龍的風來說,這樣一望無垠的寬闊是不可思議的。藍天雪山草地和偶爾閃過的喇嘛廟,就像神話電影中的鏡頭一樣,美得有些不真實。她想過人會很少,但少到幾十里無人煙,還真沒思想準備。在內地,只要有假,她都會確定一個風景點,出去走走。當然,那不能說是行走,那叫旅遊。坐著豪華的大巴士,跟在導遊高舉的小旗子後面,到點後擺出漂亮的姿勢,拍些人比風光漂亮的照片回來。

從拉薩去申扎要過日喀則的南木林縣。過了南木林,就談不上有公路了,山溝里到處是路,又到處不是路,只能憑著感覺,看著車印子前進。

幸好大夥都不急,趕路並不是主要的。他們是一群無聊而好奇的孩子,草原是他們遙不可及的夢想,他們是來觸摸這個夢想的。

第一晚住在甲措鄉的路邊小店裡,由於太累,大夥隨便吃了點東西就休息了,被子上濃濃的酥油味讓風的胃陣陣翻騰。聽著同來的驢友們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她始終無法入睡,想媽媽做的菜、想明亮的辦公室、想燈火輝煌的大商場,甚至永遠板著臉不停地下達任務的老闆此時想來都那麼可愛。

不知道幾點,風實在睡不著,索性爬了起來,就著月光悄悄穿上鞋,披上衝鋒衣出門來,皓月當空,平壩的一端燃著幾堆火,有人在用漢語小聲交談。風走了過去,見四個男人圍著火堆在閑聊。

「年底如果能結到賬,我想回老家去看看,兩年沒回去了,兒子都不認識我了!」

「你才兩年,我都四年沒回去了。走的時候女兒上初二,現在高中都快畢業了。」

「明年也許路會好走一些,現在回去一趟太難了,路上都要十幾天呢。」

「如果通鐵路就好了。」

「這個鬼地方修鐵路,虧你想得出來。」

「難說哦。說不定哪天上面一聲令下,西藏就開始修鐵路了。」

「你還別說,現在內地做生意的一下子多了起來,是人不是人的都想下海撈一把。」

「等我這趟拉完後,也想開個運輸公司。老是幫別人跑車沒意思,家裡老婆孩子都要錢。」

「你們是去申扎的嗎?車裡拉的什麼啊?」風走到他們身邊坐下,把手伸到火邊烤著,邊問。

「拉淘金的設備去申扎。」

「西藏有金子?」風吃驚地問。印象中,西藏除了萬里無垠的荒漠,貧瘠的土地,穿著別緻的藏人、和藹的僧侶,基本沒有其他概念。

「這裡寶貝多著呢。就是開採困難,海拔太高了,缺氧。我們在這裡一年多了,走路都還喘呢。」

「在這裡工作,收入怎麼樣?」風好奇地問。

「比內地稍好一些,勤快點養活老婆孩子還是沒問題的。」另一個人回答,笑聲朗朗,「不過今年來做生意的特別多,拉薩一下子多了好多內地人。」

「你們都是從內地來的?」風問。

「是啊,我是四川的,他們倆是湖南的,那是山東的。」風身邊的小個子男人回答,「你是從哪兒來的?」

「上海,我來玩。」風說。

「你們這些城裡人啊,吃飽了沒事幹,荒山野嶺的有什麼玩頭。」

「申扎怎麼樣?一路上風景美嗎?」

「風景倒是美,就是太缺氧了,吃沒吃的、用沒用的。」

「前面有個溫泉很漂亮,在山溝里,往前不到二十公里。」另一個漢子說。

風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幾個漢子閑聊著,聽他們說來時西藏是什麼樣的,現在又變成了什麼樣,親眼見證著一個地方慢慢變化,還是滿自豪的。

「你知道嗎?我來的時候,拉薩連個公用電話都找不到。街上就三個餐館,到吃飯的時候才有飯吃,過了時間就什麼都沒有了。」

「是啊,那時候燒的是噴燈,一點就轟隆隆響像打仗一樣。」

「洗澡更慘。還記得每次有老鄉來拉薩出差,只要住在迎賓館裡,我們都集體去蹭澡,那時候能洗個熱水澡就跟過節一樣。」對面的山東漢子爽朗地笑著,「現在好多了,你們可以來這裡旅遊了。我們那時候啊,來這裡工作,人家都說我得了神經病呢。」

「真的假的啊?」風笑著,火光映在臉上,心情沒來由地輕鬆起來。多久沒跟人這麼聊天了?永遠都忙不完的工作,跟同學吃頓飯都得提前好幾天調整時間。

「當然是真的。你想不到吧?我們剛進藏那會兒,布達拉宮的門都是不鎖的,沒有人會去偷東西。自行車隨便放在哪裡都沒有人拿。現在生活開始好些了,不過小偷也有了。」

「物質進步的副產品就是人心開始向背。」風說,「不過現在西藏跟內地比起來,民風還是淳樸很多啊。」

「那倒是真的。就像我們這些開車的,從來沒聽說拿不到運輸費的,偶爾只是晚一點而已。」身邊的漢子嘿嘿地笑。

難得在路上碰到女人,而且還是說同一種語言的城市美女,漢子們很高興,盡己所能地告訴風他們眼裡的西藏。這個早上風很開心,就如她後來在日記里寫的那樣:「我從來不知道人與人之間可以這樣無所顧忌地說話、無所顧忌地表達自己的想法。離開大都市,沒有車水馬龍的生活,我發現自己更像個女人,苦了我可以說出來,累了我可以坐下來休息。沒有人會盯著看你坐了多久,沒有人會催著幹活……」

第二天早早地上路,不時看到漂亮的風景就停下來,風會拿出傻瓜相機胡亂拍著,帶來的二十個膠捲已經拍了大半。

「沒關係,我這兒還有五十多個呢,可以借給你。」同行的海子說。海子是杭州人,目前是南方一家攝影周刊的記者,此次是專為報道西藏而來。

海子從鏡頭中看著坐在江邊的風,她正側著身撩水玩,長髮辮成一根獨辮用真絲手絹綁了垂在腰際,隨著她的身子會輕輕晃動;皓白如玉的手腕在清澈的溪水裡起起伏伏,溫潤得想讓人一把握住。

「你喜歡西藏嗎?」海子過去,站在她身邊。

「喜歡,但不屬於我。你呢?」

「一樣的。來拍照可以,讓我在這裡生活,還是太困難了。」海子說,看著風嬌美的臉蛋。

阿鋼喊著:「出發了,出發了。咱們今天可得趕到申扎。」阿鋼是個熱心的人,單純如孩子一般,他在西藏飄了多年,騎著自行車到處跑,對線路極熟悉,是個不錯的嚮導。

風站起身,習慣性地拍了拍身上,其實是沒有灰的。她只是習慣了在高檔的皮椅上落座,坐在石上、沙子上總會下意識里認為有灰。

如果真髒了,用手拍拍就能幹凈嗎?

申扎縣很小,小到只有一條街。車子停在路邊,阿綱和海子陪著她找到公扎單位,人家說公扎退休了,最近去老家了。

三人沮喪地向外走。到院門邊時,突然從裡面跑出來一個看不出多大年齡的藏族姑娘,普通話裡帶了明顯的本地口音:「等一下。你們是不是來找我大哥的?」

「你大哥是公扎嗎?」風看著她問。

姑娘點著頭,紅著臉,不好意思地低了頭看腳尖:「剛才我聽到你說要找他。」

「你是公扎的妹妹?」風看著她,輕聲問。

「我叫拉姆,公扎是我大哥。」

「哦。我是卓一航的同學,他說公扎是他叔叔。」

「一航啊,我還記得他,小時候他來過我們草原。你們才到吧?去我家住好不好?」拉姆看著風,開心地笑了。

風看著阿鋼,他是領隊。畢竟自己是隨著人家出來的,一切行動都得符合集體的利益。

「我們人多,你們家住得下嗎?」

「住得下住得下,我們家好大。」拉姆也不問人有多少,只一個勁地點著頭。

「我們先去看看好不好?如果住不下我們再想辦法。」阿鋼看著拉姆說。

「好好好!」拉姆點著頭,不由分說就拉起風的手向院里走。

拉姆的家在院子最後面,上下兩層藏式房,每一間都寬敞明亮。一個老阿媽安安靜靜地坐在露台上曬太陽。

「這是我阿媽,她身體不好。」拉姆說,過去叫了聲:「阿媽,有客人來了,是一航的同學。你還記得一航吧?常給你寄葯來的,他是卓醫生的兒子。」

老人慢慢轉過身來,看向三人的眼神有些飄忽,念叨著:「嘿嘿,卓醫生……」她就是錯鄂草原的達娃,只是不再是當年那個風流性感的婦人,而是滿頭銀髮的老太太。

歲月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無論你多美麗或是多醜,無論你多有錢或是多貧窮,時間最終都會讓你們走到同一個終點。發白了、背駝了、腿顫抖了、牙齒掉了……

也許是「卓醫生」幾個字勾起了達娃的一些往事,她看著風突然問:「措姆,公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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