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13

湖水青了又藍,藍了又青。轉眼間,日子滑到了七十年代末,一個傳遍全國的喜訊也傳到了草原。年輕的年老的、上過學的沒上過學的、為自己的為別人的,都在不自覺地為這個消息而暗暗興奮。

中國要恢複高考了。

上大學對於牧人來說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如今這個夢想真實地擺在了眼前。如果放在二十年前,別說上大學,就是想識幾個字,對於沒有身家自由的牧民來說,那也只是想想而已,實現是不可能的。

六十年代初期,草原上有了帳篷學校,孩子們才知道除了放牛放羊撿牛糞外,還可以上學。儘管不久就開始了文化大革命,但憑藉所學過的有限知識在高考第一次降臨草原前夕,仍足以讓每個人興奮。

石達這段時間一直把自己關在帳篷里,把那些破得不能再破的書本重新翻了出來,不分早晚地背著、寫著。

有不懂的地方就去湖對面找帳篷學校的普布老師。

「你說我真的考得上嗎?」太陽落山時石達和普布並肩從帳篷里出來,沿著小路向湖邊走去,那裡有艘牛皮船獨自橫著。

「石達,大家的底子都差不多,再說我們是少數民族,聽說有額外照顧,只要你努力,一定能行。」普布看著身邊胡茬滿面、已經是兩個孩子父親的石達說。

石達用力點了點頭,上了牛皮船。普布為他解開繩子,目送他搖船遠去。

錄取通知書下來的那天,錯鄂草原沸騰了。人們自發地組織起來,通宵達旦地唱歌跳舞慶祝。

石達是草原上出現的第一個大學生。那年月,上大學,就跟過去家裡有僧人拿了格西學位一樣,地位猛然間升了好幾倍。

石達胸前戴著大紅花和巴掌大的毛主席像章,脖子上掛滿哈達,揮手作別送行的人。回望草原,他父親做主娶回來的女人牽了倆孩子夾在人群里,默默地看著鞋尖。石達的目光沒有停留在女人身上,他的目光穿過了送行人的頭頂,望著遠處湛藍的錯鄂湖灣黑色的碎石岸。那裡,曾是他和央吉從小玩耍的地方,兩小無猜的歲月,原本是可以演繹成一段草原佳話的,卻因為自己的無知和軟弱,成了心底無法抹去的傷痛。

這片傷心的草原,就讓它留在心裡吧。

「你真的不想再回草原了?」那一晚,石達住在縣上公扎的家裡。

「公扎,央吉可以說是我害死的,草原上的一切天天都讓我想起我們曾經在一起的日子,我簡直就要瘋了。這次離開,我不打算再回去了,畢業後我要留在內地工作,只要能忘了這裡,把我分到哪兒都行。」石達雙手枕在腦後,看著花布蒙著的屋頂,傷感地說。

公扎躺在對面的榻上,不知說什麼好。他想起措姆,想起倆人在一起的時候,心一陣陣抽痛。

「你到上海後記得去找卓麥,他現在是一家大醫院的外科主任了,一航也大了,明年還說要來草原過暑假呢。」

「時間過得真夠快的啊。想當初我們在草原一起唱歌跳舞打獵的情景,就像夢一樣。」

「是啊。」公扎深吸了口氣,拉滅了燈,月光透過小窗灑進屋裡。「央吉走了,措姆也走了,卓麥還是單身卻有了一個大兒子。你也成了兩個孩子的爹,還考上了大學。我呢,也有工作了,只是措姆不見了!」

夜,在兩個男人的對話中,慢慢安靜下來。月光透過小小的窗灑在水磨石的地板上,泛著淡淡的光。

像草原上任何一個家長一樣,公扎擔起自己的責任,照顧弟弟妹妹,事無巨細。然而他心裡一直記著:找喀果,為自己的女人報仇。他忘不掉措姆那雙黑亮的眼睛,無數次午夜夢回都聽到措姆在凄厲地呼喚。「找喀果,報仇。」這是公扎又一次從夢裡驚醒後看著黑沉沉的夜空下定的決心。他不能再等了,他要找到喀果,用它的生命去祭奠愛人的亡靈。

此時的公扎,長發披肩,滿臉大鬍子,走在縣城塵土飛揚的街道上。黑紅色的臉龐糙如沙子,兩眼閃著凌厲的光芒。

草原的風雨已經把那個少不更事的少年磨礪成了一個剛毅的中年漢子。

他遞交了退休申請,提前卸下公職,一身輕鬆地走出了單位大門。等了多年,不能再等了。

隨著歲月漸長,措姆的身影笑容在公扎不盡的思念中愈加深刻,在每個晚上每一個白天陪著公扎生活著。

帶阿媽達娃去了趟拉薩,找到卓麥當初的戰友,現在已經是拉薩某部隊醫院的院長。因為卓麥事先打過電話,院長親自安排專家給達娃檢查。結論仍是受了強烈的刺|激造成精神失常的躁狂症,開了些奮乃靜後就回了縣城。

母親的事安排好後,公扎回了趟老家。他還要辦一件大事:幫扎多老人完成心愿,讓佛祖的光輝再次照耀草原。

回到草原的那天,錯鄂湖幾個牧民點的人正聚在一起開會,討論分草場的事。內地早早就實行了土地承包制,這股風也刮到了草原。將草場分到戶,讓牧人不再逐水草而居,遷徙流浪。

固定牧人的腳步,是好是壞,沒人知道;是喜是憂,現在也無從考量,人們只是本能地為草原上再一次降臨的新鮮事物而興奮著。草場是自家的了,牛羊也是自家的了,再不用聽著哨子出工、卡著鐘點而回了。

草場的多少是按照牲畜的量來分的。每個家庭有多少人口,應分得多少牛多少羊是早就商量過的。只不過,一向在草原上獨自尊大的馬兒此時開始淪落,因為草原上開始修公路了,作為草原上主要交通工具的馬兒沒了用武之地。馬的肚子大,一匹吃的草頂過了五隻羊,而分草場時,一匹馬只分一隻羊的草場面積,一頭氂牛則給三隻羊的草場面積。如此大的食草量又不能吃肉不能產毛,牧人們便不願養馬。

草原上修路是極簡單的,除了山腰、湖彎,有水有坡的地方需要平整外,大部分的地方,汽車一壓,路就出來了。

老三分完草場回來,遠遠地看見公扎,揮著手。「大哥,我們分了五崗,四條山溝呢,就在察那羅邊上,草場很不錯。」崗是羌塘草原上牧人都懂的面積單位,但一崗等於多少畝卻弄不明白,也沒人去算過。

公扎點了點頭。

「大哥,聽頓珠說,最多十天,公路就要通到我們這裡了。到時我們也買一輛摩托車吧,去縣上看你和阿媽也快!」老二公贊正在碼牛糞,聞聲笑嘻嘻地轉過頭來對公扎說。

「行啊。」公扎看著遠山,頭也沒回地說。

「今天好幾個家長都在說要買呢。這下好了,我們再也不用騎馬放牧了。」老三嘿嘿地笑,「大哥,有了摩托,咱們也把馬賣了吧?」

「留兩匹好點兒的,還要參加夏天的賽馬會呢。」公贊嘿嘿地笑。

「把我的那匹留下,其他的你們看著處理吧。」公扎回身進了帳篷。「過兩天我回縣上就把摩托給你們送回來。」

「哦,呵呵……」帳篷外傳來兄弟們的歡聲聲。

草場分到戶後,牧民的積極性提高了,生活日漸富足。有的甚至在自己的公路邊建起了小房子,讓老人和孩子住在家裡,男人們上牧場去。公贊的女人已經生了兩個孩子,家裡開始變得熱鬧起來。公扎不僅買回了摩托車,還買了一輛手扶拖拉機。

太陽能灶也漸漸在草原上普及。

牧人們習慣了上千年的生活方式慢慢發生著變化。

公贊的弟弟們是忙碌的,三個男人分工明確各司其職,日子一天天富足起來。公扎仍然單身一人,這讓弟弟們內疚,他們覺得,大哥要麼加入他們,成為帳篷里名副其實的家長,要麼自己在城裡找個女人,成個家有人照顧。然而公扎總是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沒有人理解公扎,當然,公扎也不需要人理解,他只忠於自己的內心。

沒有菩薩的錯鄂寺不知哪一天開始又有了供奉,開始是悄悄出現幾個蘋果、幾顆水果糖,接著有了淡藍色的桑煙,有了五彩的經幡。更不知是哪一天,一個叫巴桑的老僧人披著羊皮襖、抱著墊子出現在草原上,沒人知道他是從哪兒來的。他徑直上山,推開了緊閉多年的寺門,住進了院中的一間小屋。第二天,他操起掃帚,把寺里寺外打掃得乾乾淨淨。

於是,錯鄂寺慢慢有了人氣。

只是,佛菩薩的身影卻不知藏於草原的何處?

這天,公扎坐在弟弟們立於半山坡上的帳篷里發獃時,公贊進來了。

「大哥,古修拉(藏區對僧人的尊稱)巴桑找你!」

公扎抬起頭正要站起,那個剛到錯鄂寺的老僧人巴桑就彎著腰,咳嗽著進來了,一身髒兮兮的僧袍和胡亂剪短的頭髮。他沖公扎拱了一下手,「公扎拉,我有事找你!」

「古修拉,請坐!」公扎站起,把老人讓到正面的墊子上坐下。

公贊的女人打了酥油茶進來,給老人和公扎倒了茶雙手遞上,又轉身出去繼續忙她的事了。

「我叫巴桑,原來是錯鄂寺仁波切的徒弟,『文革』時活佛讓我早早離開了草原,最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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