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9

天氣漸漸轉暖,人和牲畜熬過一個嚴冬後,都開始伸展筋骨,顯出精神來。

一個冬天下來,綿羊身上已披了厚厚一層絨毛。春天,該給它們卸重了,剪去厚厚的羊毛,羊兒們輕裝出欄,在青草的滋養下,很快就會圓圓滾滾的。

男人女人都在忙著,要不是羊圈裡突然傳出達娃的慘叫,這將是個很美好的日子。

達娃,滿頭滿臉的鮮血,搖搖欲墜,白拉獃獃地站在一邊,那頭惹禍的羊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原來,白拉抱著一頭公羊走過達娃身邊時,不知怎麼的腿突然軟了一下,羊就蹦了出去,尖尖的羊角正正地插在正要抬頭的達娃額頭上,伴隨著一聲慘叫,血流如注。

次旺當時正在她倆身邊,一把扶住就要倒下的達娃,對著嚇呆了的白拉大叫:「白拉,你也太狠了啊。不就是你男人鑽個帳篷嗎?你就對她下這麼重的毒手啊?」

「不……不是……」白拉看著達娃滿臉的血,嚇得語無倫次,「我沒有……是羊自己……」

「我親眼看到你把羊扔下來的,還不承認!」次旺說,然後一把抱起達娃擠開人群往外走,在門口碰到單增,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你女人也實在夠狠了,這樣對一個沒家長的女人,心裡過得去嗎?」

單增看著血淋淋的達娃,也傻了一般,見到自己的女人哭著跑出來,抬手就是一巴掌。女人更大聲地哭著,向自己的帳篷跑去。

措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下意識地扯了扯石達,讓他趕快去部隊請卓醫生,然後向阿媽追了過去。

達娃的三個兒子看到血淋淋的母親,拔刀就朝單增的帳篷沖,所有人都跟了上去。單增的小弟弟多吉操起刀守在自己的帳篷門口。

一些人想勸想拉,但無濟於事。三個年輕人就跟三頭才長成的氂牛一樣,初生的犢子,天不怕地不怕,衝到帳篷門口跟多吉扭在一起。這時單增的二弟也撥開人群加入了戰鬥。五個男人扭成一團。單增拉開這個,那個又擠了過來,白拉在帳篷里大聲哭嚎著。

不知道是誰捅了誰一刀,地上開始有了血跡,然後有人倒了下去,接著再有人倒了下去。

一會兒又全爬了起來,繼續戰鬥。

這時,老族長旺久在石達的攙扶下,從草地另一邊顫顫巍巍地走了過來。

「都給我住手!」老族長身體一向不好,一吹風就咳個不停,此時更甚。

六個男人齊齊住了手,除單增外,其他五個身上都帶著傷,卻瞪著牛眼,不服氣地看著對方。

「都給我滾回去!」旺久努力地站直身子,聲音不大卻具有很強的威信,人們訕訕地笑著各自散了。

「說吧,你們是不是要殺死一個才算?」旺久乾咳著,在措姆搬來的椅子上坐下,看著面前的六個人。

剛才還喊殺喊打的男人在那雙並不清澈明亮的眼晴注視下,都一個個低著頭看著腳尖無聲無息。

「為女人爭風吃醋地動開了刀子,很能幹啊。我們錯鄂草原的漢子有出息,殺人嘛,比殺氂牛容易多了。」老人看著面前的漢子,氣得老臉通紅。

「格拉(老師,有學問的人),你別生氣了!都是我管教不好,等會兒我一定罵他們。」

「單增,不是我說你。你一個生產隊長,自己帳篷的事都管不好,還怎麼管隊里的事?讓女人鬧成這樣,像什麼話?」

「是是是,格拉說得對,我沒管好他們。」單增彎著腰應著。

措姆倒了一杯水出來,雙手捧著遞給旺久。「波拉(藏語:爺爺),你喝水!」

老人接過杯子,喝了一口說:「把你阿媽叫出來!」

措姆應著回了帳篷,拉著哭泣的白拉來到老人面前。

「你男人很多是不是?殺死一個還有兩個對不對啊?」

「我……」白拉抽泣著,髮絲散亂,不敢抬頭。

「一個女人家,一天到晚盯著別人的帳篷,你要臉不要?達娃佔了你的帳篷還是佔了你的財產啊?你男人沒回來嗎?去給她支杆子去了嗎?下手那麼狠,用羊角戳她?」

「我不是……那隻羊不知怎麼就跳下去了!」白拉抬起頭,心虛地瞄了一眼老族長,又趕緊低下頭去。

「羊自己跳下去的?白拉,這種話你也說得出來。草原上誰不知道你這頭母氂牛野性不改,男人鑽鑽帳篷你就大動肝火。好呀,有本事你就把男人拴在腰上啊,晚上不讓他們出去呀。」

「格拉……我……」白拉只是嗚嗚地哭著。

「行了,拿點酥油去看看人家。難不成還要你男人和他兒子真來一場血戰嗎?」老人看著她,又氣又傷心,再一次不停地咳了起來。

措姆趕緊過去給他捶背。

「你們三個過來!」老人捂著嘴咳了一陣後,向公扎的三個弟弟招了招手。

三人身上都流著血,還是老老實實地走到老人面前彎腰站好。

旺久上下打量著他們,然後說:「好啊,都長大了,懂得為阿媽報仇了?你們阿爸去世早,公扎又在外面當兵,不是你單增叔,你們幾個早喂狼了吧?長大了,為這點女人間的小事,你們就提刀對著你單增叔的帳篷了?心都被狼吃了啊!」

男孩子們你看我我看你,最後還是老二公贊走到單增面前,一彎腰說:「對不起,單增叔叔!」還沒等單增回過神來,他就回身踢了兩個弟弟一腳,「走」,三人飛快地穿過草地回去了。

草原上的距離不能用公里計算,而是用馬程來算的,馬走幾個小時誰都知道有多遠,如果說有幾公里,所有人都只能翻白眼。卓麥所處的邊防連隊離錯鄂草原馬最少也要走四個小時,來去就是一天的事了。

卓麥是第二天中午來了。

「怎麼樣?卓醫生,會不會留下疤?」次旺湊上前來,熱心地問。

「這麼大的傷口,肯定會留下疤了!」卓麥頭也不回地說。

「很……難看嗎?」次旺深吸了一口氣,後退一步說。

「反正不會像以前了!」卓麥拿出針葯,對達娃說:「我得給你打點麻藥,傷口太大,要縫幾針才能長得好!」

達娃點了點頭,苦笑著說:「謝謝你,卓醫生。難看就難看吧,這張臉從來就沒讓我過個好日子,毀了反倒省事了。」

「你說什麼呢?這麼漂亮的一張臉,怎麼說毀了就毀了?」次旺跳著腳說,「不行,我得找單增去。」

「找他幹什麼?還嫌他女人鬧得不厲害啊?你回去吧,次旺,我兒子們都在,他們會照顧我的。昨天的事多謝你了!」

「那……好吧!」次旺磨蹭著向門口走去,到門口處回頭看了達娃一眼,「有什麼事讓公贊叫我去!」

達娃閉著眼向他揮了揮手,次旺這才掀起門帘出去。

次旺出了達娃的帳篷,哼著小曲兒向自己的帳篷走去。一進家門就喊著女人倒茶,還得意地吹起了口哨。

「這回你滿意了?終於討得了她的歡心。」次旺女人把木茶碗「啪」的一下放在男人面前,「我就不明白了,白拉抱得好好的羊,怎麼會一下沖了出去?」

「嘿嘿嘿……」次旺冷笑著,並不言語。

「白拉平時雖說潑辣,但不至於恨到要去傷害達娃,真是奇怪了!」

「那是佛祖對她的懲罰!」次旺冷冷地笑了。

「佛祖為什麼要懲罰她?這草原上,哪個女人才有一個男人的,佛祖連這帳篷里的私事也管,還不累死啊?我看不是佛祖在懲罰她,而是你在懲罰她吧?就因為她看上單增一直看不上你。」

「你胡說什麼?」次旺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女人身子一晃。「你真是瘋了。」

女人一屁股坐到地上,冷冷地笑。「我看到白拉被人推了一把,她站不住,那羊才甩了出去。不是我瘋了,是你瘋了才是!」女人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跡,血紅的眼睛盯著男人。

自從女兒央吉逃離草原,女人把所有的過錯都歸到了男人身上。作為母親,她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孩子,在茫茫地大荒原上,女兒是遇到狼了還是遇到熊了?男人不擔心,男人的眼睛只盯著另一個女人,轉著心思要把那個女人身邊的男人趕走,轉著心思要把那個女人摟入懷中。當她在羊圈的另一個角落看著自己的男人裝作無意地撞了一下白拉抱著的羊時,她心裡是悲涼的,這樣的齷齪事讓她看後心裡冷得就像大冬天頭上頂了一塊千年寒冰。

男人喜歡達娃,她並不怪他;他用自己的權勢脅迫達娃,她也能理解。那畢竟沒有傷害,女人的身體嘛,本來就是男人的,就是孩子的。女人用自己的身體讓草原的夜變得多姿多彩,女人用抽干自己的方式讓草原的孩子一茬茬成長。

「你會遭到報應的!」女人坐在地上,頭髮零亂,臉上的皺紋在這幾天深了很多。她恨恨地看著哼著小曲兒摸出一瓶白酒往嘴裡灌的男人,除了無盡的哀傷,她還能做什麼呢?

傷好後達娃把從卓醫生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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