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7

因為這次事件,卓麥成了草原上最受歡迎的客人。人們有個頭疼腦熱的都去找他,更誇張的是,牲畜生不下小牛小羊了也都找他來看看。卓麥對任何人都笑臉相迎,就是那孤零零立於一邊的牛鬼蛇神扎多的帳篷,他也經常去,因了他的經常光顧,牧人看到扎多也不繞著走了,正面相遇時還能點個頭。

措姆早上沒見到舅舅出來撿牛糞,中午便去了他的帳篷,見扎多還在睡著,小聲叫了兩聲。扎多應著,掙扎著想起來,卻力不從心。

「怎麼啦?病了嗎?舅舅!」措姆趨步過去扶起他,摸到他的手滾燙滾燙的,嚇了一跳。

「我要走了,措姆。」扎多靠在墊上,喘著氣,臉色潮|紅,「看來是等不到公扎了。你給他說,讓他……一定……一定要找到……找到喀果,讓佛祖……佛祖的光輝……重新……重新照亮錯……錯鄂草……草原!」措姆不知道舅舅的話是什麼意思,但仍點了點頭:「你別說話了,我去找阿爸阿媽!」

措姆轉身出了帳篷,跑步回去叫來阿爸阿媽,還讓石達趕緊去部隊找卓醫生。

晚霞染紅天空的時候,卓麥來了。石達幫他提著藥箱,倆人直接鑽進了扎多的小帳篷。坐在榻邊的措姆見他們進來,趕緊起來讓開。

卓醫生向眾人點了點頭,過去坐下,取出聽診器放進扎多的袍子里,聽了一會兒收起來,臉色凝重。

「怎麼樣?」白拉臉上滿是擔憂,趨步上前小聲問。

「他身體本來就弱,加上感染了風寒,恐怕……」卓醫生轉過身來。這個慈祥的老人,是自己在草原上認識的為數不多的有學問之人,他講的那些藏醫學知識,真是讓自己大開了眼界。

這時,扎多突然睜開眼,眼神清澈明亮,他示意措姆扶他坐起來,白拉趕緊拿了靠墊讓他靠著。

「你們都出去吧,我有話想跟卓醫生和措姆說。」扎多喘著氣,喉間發出呼呼的聲音,但口齒卻清楚。

單增拉著女人,跟石達一起出去了。

扎多看他們出去,這才喘著氣看著卓麥:「記住,察那羅山的雪蓮一定要在日給星升起時去采。早了晚了藥效都不行,每次采時都要留一支,那是送給山神的。」

「好的。」卓麥點著頭,「你放心吧!」

「四部醫書的筆記你一定要等公扎回來去取,不要單獨行動,太危險。後面那張方子是治大骨節病的,我沒寫全。沒有註明的那一味葯聽說在雙湖無人區的塔加普雪山上才有,你叫公扎帶你去。無人區里有兩戶人家得了這種病,你要治好他們。」

「好。」卓麥握著他的一隻手,鄭重地點了點頭。

「別……別……別讓它失傳了!」也許是因為說話過多,老人再一次喘了起來。

「你放心吧,我一定會按你的吩咐,讓藏醫在草原上傳下去。」

扎多看著他的眼睛,欣慰地笑了。

這樣的信任來自於直覺,兩個不同民族不同信仰不同年齡的人,在這一刻,心是相通的。

心與心的交流,與地域無關。

「措姆,」扎多休息了一下,再抬起頭,看著一邊流淚的姑娘,「措姆,好孩子。別傷心了,人總歸是要走的,早走晚走都一樣。今天我先走一步,在香巴拉等你們。公扎回來一定要替我告訴他,一定要找到喀果,它才知道佛祖在哪裡。他一定要請回佛祖,讓佛祖的光輝重新照亮草原。」

「好的,舅舅,你放心去吧。」措姆淚流滿面,點著頭。

「你沒看錯人,公扎是個好孩子!」扎多說,想抬起手撫摸一下姑娘卻力不從心,「去叫你阿爸阿媽他們進來吧。」

措姆用手背抹了一把淚,掀簾向遠處的阿爸阿媽喊了一聲。

單增和白拉急步進來站在榻前,扎多抬起頭和煦地笑著,彷彿他又回到那間暗暗的只有天窗處有一縷光亮的殿堂,身後是佛祖慈悲的眼,身前是信眾虔誠的目光。殿里香霧繚繞,經聲嗡咽。回家了,終於回家了。佛祖眷顧的地方,那才是他的家,是他心靈的歸依地。

「白拉。」他小聲喚著,像小時候喚疼愛的小妹妹早起一樣。那時他們兄妹是多麼相愛啊。後來他突然就成了轉世靈童,成了萬人敬仰的活佛,高高在上的佛之子,妹妹見他都需要事先預約。再沒親切的眼神了,遠離人間的佛堂只有敬畏。唉,身為佛子,萬事不由己啊。所以,他不怪妹妹,今世的一切,都是前世種下的果。「我……走了,你要多保重。別再任性,聽你男人的安排,好好把家裡的事做好。」

「哥,哥……」白拉突然悲從中來。這一刻,所有親情重新回到她心中。父母去世早,是哥哥把她撫養長大的,還給他找了男人支起了帳篷。怎麼運動一來,她就跟自己的親哥哥劃清界限了呢?她不該讓魔迷了心竅,棄親情於不顧啊。「你原諒我吧,我錯了,哥哥,你別丟下我。阿爸阿媽不要我了,現在你也不要我了嗎?」

「白拉。」扎多摸著妹妹的臉,老淚縱橫。此刻,他不是活佛,他只是普通的牧人,在臨走前的這一刻,也惦記自己的親人,不舍丟下親人就此離去啊。「妹妹,你要保重身體,有些事你要想開些,別老是發脾氣。相信你的男人,他是咱草原上的雄鷹,雄鷹飛得再高,太陽落下時都會回巢的。」

「哥哥,哥哥啊……」白拉伏在榻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摸著妹妹開始花白的頭髮,扎多的眼淚一滴滴掉落下來。稍頃,他抬起頭,看著單增叫了一聲:「單增拉!」

單增彎腰看著他,嘴角強扯出一絲笑容:「哥,你說吧!」

「我妹妹任性,都是小時候我沒好好教育她,你多原諒。」

「白拉很好,能幹,把家照顧得很好。哥,你放心去吧!」

扎多點了點頭,臉上露出慈愛的微笑,不再說話,眼光穿過帘子看著外面那一方藍色的天空,彷彿又回到那個風雪連天的夜晚,自己不辨方向地走在無人區的曠野里,遠處不時閃爍著綠幽幽的眼睛。

他沒有害怕,只是平靜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也許就這樣倒下了,再也回不到草原。不遺憾,佛祖既做此安排,自有原因。來生吧,轉世再來時,他希望有更多的時間學習,解度更多苦海中的人們。他就這麼想著,直到身體再沒一點力氣的時候,前面雪地上突然出現兩個絳紅色的身影。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紅啊?讓生命重新燃起了希望。

醒來的他,赤身祼體躺在暖暖的湖水裡,如一個初生的嬰兒,沐浴在白色的霧靄中。那些若隱若現的絳色身影,關愛的眼神啊,讓他覺得那麼溫暖愉悅。

他以為,那就是香巴拉了。

現在,自己是不是又要回去了呢?回到無人區那個溫暖的湖灣,跟在上師的身邊,聆聽箴言?虔心修行不問世事,平靜安然地度過每一天?

扎多這麼想著,臉上掛著恬淡的微笑,靈魂慢慢離開了草原!

按照藏傳佛教的儀規,扎多是轉世的受戒活佛,理應塔葬或是火葬。只是目前草原上並沒安靜下來,文化大革命的火種仍在星星點點地燃燒,族人只能把他送到天葬台上,讓神鷹帶走他的肉身。

那一年,單增的帳篷里停止了所有的娛樂,家人不梳洗、不唱歌、不跳舞。

那一年,帳篷點取消了所有的節日活動,只因為他們中有一位長者去逝。

生前的一切恩怨,隨著死者的遠去,一切都煙消雲散了。

第二年冬天,公扎休假,知道他所挂念的扎多已經不在了。那一晚,他去了錯鄂寺,站在那道緊閉的木門前,兩行清淚慢慢流下。

他不是個容易激動的人。從父親去世,就開始把自己的情緒掩藏在心中。草原上的漢子,一生要遇到多少挫折,只有冷靜,才能闖過難關。

如果說父親是他生活的老師,那麼扎多就是他成長的老師了。這個老人的遠走,讓公扎的心再一次陷入黑暗,就像一個行走夜路的人,手中的燈突然滅了。

月光凄涼而寂寞。

地上,只有他長長的影子,一動不動。

第二天措姆趁著阿媽去牧場的機會,偷偷地跟公扎在草原深處一處山谷里見面。遠遠地看見那個男人立在谷口等著,不禁心搖神馳,猛揮一鞭,馬兒飛馳過去。

到了跟前,她想也沒想就從馬上直接滾落進那人的懷抱。

「措姆,我的雪蓮!」公扎抱著措姆滾燙的身子,看著她輕微顫抖的紅唇,喃喃地念著,迫不及待地吻了上去。

措姆摟著他的脖子,也貪婪地吸吮著他的唇,只想把自己更深地、更多地融入他的血液里。

金色的草地蔓延開去,一直到天邊,到看不見的盡頭。兩邊的雪山銀光閃閃,銀色的劍峰彷彿要插|進天穹。天格外的藍,像一塊放大了的藍玉,沒有一絲瑕疵。雲那麼白,就像姑娘頭上的羔皮帽,打著不規則的卷,在藍色的天幕上翻滾騰挪。

兩人滾落在厚實綿軟的草地上,陽光暖暖地照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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