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6

部隊在江孜。這是一個跟家鄉完全不一樣的地方,大片大片的農田,人們唱著歌,把兩頭氂牛拴在一起,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田裡勞動。人們吃糌粑,吃蔬菜,穿氆氌做的精細袍子,說話都用敬語。父母叫孩子都在名字後面加「拉」,這讓草原上長大的公扎很不習慣。

語言是他面臨的最大難題,本地人的講話他大部分聽不通,部隊里講漢話他就更聽不懂了。一個排里只有兩個藏族兵,另一個還是昌都的,兩人在一起,彼此說話跟聽外語一樣。

連長是個山東大漢,塊頭大嗓門也大,特別是罵人的時候,就跟開炮一樣。那天,他把班長和公扎叫到辦公室,鼓著眼睛對班長說:「公扎是從牧區來的,年齡又小,語言不通,你安排兩個老兵帶他!」班長答應著,敬了個軍禮,拉著什麼都沒聽懂的公扎出來了。

公扎喜歡槍,看到發給自己的步槍,高興得跟撿到個寶貝似的。第一天上靶場,公扎幾槍下來,槍槍打在靶心上,把帶新兵的連長驚得一愣一愣的。

「他媽的公扎,你的槍法怎麼這麼好?」

公扎見連長興奮地對著他喊叫,沒明白對方喊什麼,唯一聽懂的詞兒就是「他媽」。「他瑪」在藏語里是香煙的意思,他以為連長要煙,屁顛屁顛地跑出去,到小賣部買了一盒五分錢的經濟煙,回來笑嘻嘻地遞給連長:「他瑪來了!」

連長哭笑不得,接過香煙笑罵了一句:「他媽的公扎,你要是不早點學會普通話,老子揍死你!」

公扎還是沒聽懂什麼意思,只是聽到連長又在說「他媽」,以為他要的不是這種煙,便又屁顛屁顛地跑了出去,買了一盒大前門回來,嘿嘿笑著遞過去:「連長,他瑪!」

連長接過香煙,氣得直翻白眼,想扔吧又怕傷了這個少數民族戰士的自尊心,不扔吧拿著實在不合適,無奈咬咬牙,從自己兜里掏出五毛錢塞給他,轉身大步走了。

公扎看著手上的五毛錢,半天反應不過來。買煙一共只花了一毛五分錢啊,連長為什麼給我這麼多?看來今後應該多給連長買煙。

到部隊初期,公扎還有一怕:怕站崗。因為每次換哨的時候都要喊口令。公扎記不住,次次都挨批。後來想了個辦法,他請老兵把口令寫在他手腕上,晚上再遇到要問口令時,他就把手腕伸出去。有一次碰到團長下來視察,一看是個藏族小戰士,就想考考他:「口令!」

公扎「啪」的一個敬禮,把手腕伸到團長眼前,上面寫著兩個大大的「惶惑」,團長一看,臉都氣綠了,「他媽的,站個崗你惶惑什麼?」

公扎向自己大張著的嘴指了指,意思是這是「口」,再兩腳一併,「啪」地敬了個軍禮,意思這是「令」。這樣的啞語,沒有點水平,幸好當時班長在旁邊,已經習慣了公扎指手畫腳的說話方式,便跟團長解釋一番,公扎這才沒挨處分。不過回去他把那個老戰士的家鄉寄來的花生偷出來吃了個乾乾淨淨,誰叫他開玩笑把「黃河」寫成了「惶惑」。

因為槍法好,公紮成了連隊新戰士的榜樣。團長、連長打獵都喜歡帶著他。

幾年下來,公扎的普通話也勉強能讓人聽懂了,當然,偶爾仍會鬧個笑話,不過比起那些漢族新戰士跟老百姓之間打交道的笑話來,還是少了很多。

六年過去,草原上的日月今天跟明天沒什麼兩樣,草原上的孩子卻一天天成長著。

措姆沐浴著草原的陽光慢慢長成了大姑娘,天生的好嗓子和天生的美麗成了錯鄂草原上最耀眼的風景,遠近帳篷里的阿哥們開始用目光追逐著她。措姆的阿爸阿媽和兩個叔叔只有她一個女孩,寶貝得如眼睛一樣。當措姆提出自己長大了,想獨自住時,兩個叔叔第二天就給她在大帳篷邊搭了個精緻的小白帳篷。

帳篷立起來當天,就有男孩子圍著帳篷轉了幾圈。措姆知道他們的意圖。她從帳篷的簾縫裡偷看那些飄過來的眼神時,嘿嘿地笑。小夥子們以為她獨立帳篷是想要自由,想夜色降臨後的方便,直到小叔叔牽來那頭威風凜凜的獒坐在帳篷邊時,那些人的眼睛才暗了。

夜幕降臨時,單身姑娘的帳篷外,狗兒輪番地狂叫。

主人在什麼時段出來招呼狗兒,那得看姑娘的心裡裝著誰。

只有心儀的男子來了,燈光處才會走出亭亭玉立的身影。

今夜,措姆好玩地看著遠處晃蕩的身影,哈哈大笑,然後放下帘子,打開小天窗,坐在新新的卡墊上。這是小叔叔用一張狐狸皮換回來的,淡淡的藍,如春天的湖水。天窗外,黑色的天幕上星星閃爍。她唱起那首古老的牧歌,深情綿長。

天上的星星啊,

像阿哥的眼睛,

看著地上阿妹的身影。

小小的酥油燈啊

一夜到天明,

不見阿哥你的眼睛

落進帳篷照亮阿妹的心。

「我們的雪蓮花長大了,要開花結果了,就是不知道哪家小夥子能爬上雪山頂,採到我們帳篷里的這朵花!」措姆的阿媽白拉聽著歌聲,把牛奶倒進桶里,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

「羅布頓珠已經在遠處轉了好幾趟了!」正在縫補鞋子的單增的二弟才旦抬起頭說。

「羅布頓珠?措姆會看上他嗎?姑娘的第一個夜晚總是要交給她喜歡的男人。我看羅布頓珠是進不了咱們措姆的帳篷的。」單增放下茶杯,看了外面那頂白帳篷一眼。

「那會是誰?石達?他倆倒是很要好。」單增最小的弟弟多吉說。

「我看也未必是石達,如果他們倆要在一起的話,早在一起了,還用等到今天!」白拉笑著說,一邊注意著旁邊帳篷的動靜。

「他會不會在等公扎啊?自從公扎走後,幾年來措姆總是心神不寧。」單增說。

「你倒是這麼想,老情人的兒子娶了自己的女兒,是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搬到那個帳篷去住啊?」白拉不高興地說。

「你說話不這麼帶刺行不行?人家有困難,我經常過去看看有什麼不對的?少了你吃的還是少了你喝的了?」單增把茶杯重重地一放,出了帳篷。

出了帳篷,單增看了看山頂的太陽,一時半會兒還落不下去,便走到女兒的帳篷門口,踢了那頭盯著他的獒一腳,獒拖著鏈子「嗚嗚」著走到一邊卧下。

「阿爸。」措姆看到父親,停止了歌聲,轉過身來。

「不錯啊,收拾得很乾凈。」單增坐下,看著寶貝女兒明月一樣的臉,「陪阿爸說說話吧。」

措姆起身坐到單增身邊,趴在父親膝上,長長的小辮披散在地:「阿爸,你說我是不是長大了?」

「是啊,我的雪蓮花長大了!」單增撫摸著女兒的臉龐說。

「阿爸,我想求你件事!」措姆的手指在阿爸袍子上胡亂畫著。

「說吧,我的雪蓮。」單增慈愛地笑著。就這麼一個女孩,四個大人寵著,含在嘴裡怕化了,頂在頭上怕曬著。曾有個遊方的僧人看了說她是格薩爾王宮的侍女,命中注定在他們帳篷里只呆二十年。如今孩子十八歲了,離那個遊方僧人說的二十年還有二年時間。看著健健康康的女兒,單增再一次想起那個預言,心裡有著隱隱的不安。

「阿爸,我能自己選男人么?」措姆咬著下唇,漲紅著臉,聲音如蚊子一樣。

「你說什麼?大聲點,阿爸聽不清楚。」

「我說……阿爸,你和阿媽能不能讓我自己找男人?」

「當然可以,你自己搭個帳篷不就是想自己選嘛。你放心,阿爸阿媽絕不干涉。」單增聽明白後,大聲笑著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措姆的手指繼續在父親袍子上畫著,「阿爸,我的意思是,我能自己選擇嫁的男人么?」

「你想嫁人了?」單增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是說將來嘛。阿爸,你和阿媽能讓我自己選擇嗎?」

「你想自己找男人?」

「嗯……阿爸。你同意嗎?」

「阿爸倒是沒問題,就是你阿媽那兒……只怕她會不同意!」

「阿爸,求你了,讓我自己做主吧,我想找個自己喜歡的男人過日子。」措姆搖著父親的雙膝,撒起嬌來。

「好吧好吧,阿爸答應你。不過你阿媽那兒還得你自己去說。」單增犟不過女兒,只能苦笑著答應。

在這片大荒原上,一年四季風沙雨雪的自然災害不斷,生存條件極其惡劣,人們之所以能一代又一代地生存繁衍下來,靠的就是人與人之間互相的幫襯。而這樣的幫襯,大多是以緊密的婚姻關係來維繫的。兒女的身體可以自己做主,婚事卻得聽從父母安排,這是規矩,自古傳下來的,人們約定俗成地遵守著。

措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