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5

這樣的日子,安靜而平實。

公扎坐在教室里,睜著大眼,有些茫然地看著老師一張一合的嘴,老師的說話聲就像催眠曲一樣,讓他眼皮直打架。措姆在旁邊捅了他一下,公扎立即睜開眼睛,挺直腰背坐好。

帳篷學校是草原上一道流動的風景。因為,帳篷學校里孩子都不大,只有三個年級,能讀到四年級以上的孩子都到鄉里學校去了。不過,這年級之分跟年齡可不成正比。有七歲上一年級的,也有十歲上一年級的。大的小的都在一個帳篷里,老師這節課給一年級的孩子上課時,就讓其他年級的寫作業看書,給其他年級上課時,一年級的就寫作業看書。

一個帳篷一所學校,一個老師上著不同年級的課。這也算是帳篷學校的一大特色吧。

「下次我不來了,一點都聽不懂。」放學時,公扎、措姆和石達三人上了牛皮船,坐到船尾。公扎看著江水,又偷偷跟措姆說,老師不如你講得好,老師講的他聽不懂,措姆講的他都能聽懂。措姆聽了,微微笑著,臉泛著紅暈,夕陽照著在措姆的臉上,籠罩著一層朦朧的光暈,模糊而美麗。措姆的笑在這層光暈里放大放大,一直整個侵潤到公扎身體的血管里,心臟里,腦海里。

「公扎,你也學不了多久了,聽我哥說,今年當兵的名額有你呢!」石達彎腰玩著水說。

「真的?」公扎和措姆都轉向他。

「當然是真的。我哥的戰友是武裝部的,我哥是聽他說的。」

公扎的眼睛亮光一閃,瞬間又暗了下去:「我走了,我阿媽怎麼辦?」

「你放心走吧,我撿牛糞時多撿點就行了。」石達拍著胸脯說。

「對呀,公扎,你還是去吧,我會去幫你阿媽幹活,放心吧!」措姆也說。

「謝謝你們!」公扎看著兩個小夥伴,笑了。一身綠軍裝,那是公扎所嚮往的。草原上的男孩子誰又不嚮往呢?脫下厚重的袍子換上輕薄的軍裝,戴著五角星的帽子,從草原上走過,會讓多少夥伴羨慕啊!

「公扎,你說要帶我們去看喀果的,什麼時候帶我們去啊?」下了船,三人走在草地上,石達問前面的公扎。

「明天吧,明天星期天,措姆也不上學,我們去察那羅撿牛糞,喀果經常在那一帶活動。」

「好!」

「不能跟大人說,否則我們都去不成。」

石達和措姆點點頭。

第二天一大早,公扎給母親說了一聲,帶了兩個袋子和獒就出發了。石達和措姆早早等在湖彎處,三人匯合後,一起向遠處走去。

這是一個美麗的早晨,各種野花盡情地開著,如五彩的絨毯一樣鋪到了天邊。風拂過,花朵彎腰低頭,左右搖曳。青草下,偶爾會有黃色如小傘狀的蘑菇,或獨立或三兩個在一起。放羊的大人孩子看到,都會欣喜地彎腰採下,小心地揣進懷裡,晚上煮肉時放進去。那香啊,沒有吃過的人是無法想像出來的。湖邊上,陸陸續續從異鄉飛回的水鳥在淺淺的水草邊忙著搭窩,你追我趕著,宛轉的鳴叫徹夜不停。

站在湖邊就能看見察那羅白雪皚皚的山峰。三人一邊說話一邊拾牛糞,到中午時袋子就已經裝滿了。他們找了個背風的土窩子,把袋子放在裡面。吃了點帶來的干肉,就你追我趕地向察那羅雪山跑去。

「翻過前面那個山頭後就要小心了,喀果經常在那邊掏老鼠。」公扎說,指了指前面的山丘。

「好像有人!」石達突然說,然後指了一下山丘上隱隱約約的人影,「好像是羅布頓珠他們。他們到這裡幹什麼?」

「奇怪。」公扎也看見了那些伏在山頂上的人,「我們從那邊走,繞過去看看。」

於是三人沿著低凹的地方從側面往上爬,借著山石的隱蔽,悄悄摸上了上去,見羅布頓珠帶了三個人藏在石堆里,望著山岡的另一邊。

公扎順著他們的目光看過去,雪山腳下有個人影若隱若現。

「是舅舅!」措姆扯了扯公扎的皮襖,小聲說。

「羅布頓珠跟蹤他幹什麼?」石達小聲嘀咕著。

公扎示意他們噤聲。他的心裡也在奇怪。

羅布頓珠近來比較失意,紅衛兵司令部解散了,而且有傳言要給牛鬼蛇神平反。如此一來,他這個呼風喚雨的草原霸王將不再受人待見,失落是當然的。然而他心裡也明白,再回到從前那是不可能的。近來草原來了些外地人,到處轉悠收古舊的東西,羅布頓珠沒事就和他們混在一起,倒是長了不少的見識。原來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破爛之物在外面叫「古董」,是很值錢的寶貝。由此他想到次旺一而再、再而三地指揮他砸錯鄂寺,一定要找出那些舊佛像交給他。

羅布頓珠開竅了,立馬就把目光轉向了那個跛著一條腿,看似瘋瘋癲癲的原錯鄂寺的活佛扎多。雖說當初沒從寺里搜出什麼值錢的東西,但並不等於說寺里就沒值錢的東西,特別是那尊黑色的藥師佛,很多老人都見過的。據說那是上古之物,誰得到,就可開啟格薩爾王寶藏的大門。

羅布頓珠關了扎多三個月,恩威並施也沒問出半點有價值的線索,老頭反而一天比一天瘋癲,最後沒辦法,在次旺的指示下放了他,背地裡卻悄悄派人盯著。

今天一大早,這老頭就提了破袋子出帳篷,像是要去撿牛糞,但他走得很快,對草地上的牛糞看都不看一眼。老頭並沒發現後面有人,只一個勁地往上爬。

公扎不知道扎多到這裡來幹什麼,直覺讓他感到扎多可能有危險。自從那年和父親打獵回來被羅布頓珠抓住後,他就恨上了那個獐頭鼠目的羅布頓珠。

於是,他叫過措姆和石達,小聲耳語了幾句。措姆點了點頭,公扎這才和石達貓著腰向下走了一段。回身看看距離差不多了,他向措姆做了個手勢,於是措姆故意扯著嗓子大喊:「公扎阿哥、石達阿哥,快點上來,我看到狐狸了。」

石達和公扎大聲答應著,故意發出很大的聲響,還誇張地叫著:「在哪裡?措姆,狐狸在哪裡?」

「那裡!」措姆向上一指,裝著才發現羅布頓珠他們,吃驚地說:「羅布阿哥,你們怎麼在這裡?」

這下羅布頓珠他們藏不下去了,只得站起來,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說:「我們也是打狐狸的!」

對面正往山上爬的扎多聽到動靜,停了一下腳步,突然大喊大叫地往下跑:「有鬼啊,有鬼啊!」

「阿哥,這個瘋子跑到這裡幹什麼?」石達看著扎多,故意問羅布頓珠。

「誰知道,腦子不好就亂竄吧!」羅布頓珠沒好氣地說。他狠狠地瞪了三個半大的孩子一眼,知道今天沒戲了,帶著兄弟轉身下山走了。

公扎他們見羅布頓珠走遠,這才從另一面快速滑下山坡,跑過去扶住大喊大叫的老人。

「我們回去吧,舅舅,你一個人到這裡來幹什麼?」措姆接過他的袋子,拉著他的手小心地往下走。

老人好像沒有明白措姆說什麼,嘴裡仍嘰嘰咕咕地不知在叨嘮些什麼。

「他總這樣,一會清醒一會糊塗的。措姆,你應該跟你阿媽說說,帶你舅舅去縣上看一下漢族醫生。我哥說,那些醫生會治很多怪病的。」公扎在背後拉著老人的腰帶,以防他腳步不穩撲下去。

「我媽?算了吧。舅舅是牛鬼蛇神,阿媽躲都還來不及呢,哪裡還能陪他去治病。唉!」

措姆用腳清理著石頭,以便讓老人踩得穩一些。

三個孩子扶著扎多,回到帳篷點已經天黑,在後面的草地上分了手。措姆的阿媽一直不讓她和公扎在一起,措姆怕阿媽看見又要罵,就從另一條小路走了,石達也回了家。公扎把老人扶進他孤零零的帳篷,把自己撿的牛糞倒了一半在門口,這才鑽進帳篷,倒了一杯水遞給坐在石榻上的老人。

此時的扎多不瘋不癲,穩穩地坐著,髒亂的白髮胡亂地垂在額頭上,透過零亂的髮絲,眼神明亮。

「喀果長大了!」老人突然說。

「你見到喀果了?」公扎驚喜地抬起頭。

老人點了點頭,「它長成大熊了!」

「我們今天就是想去看它的,卻碰到了你。波拉(藏語,尊稱語,對男性老人的尊稱,類似於漢族的爺爺的稱呼),你怎麼到那裡去了?」

「我……」外面響起走路的腳步聲,老人把正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我走了,阿媽還等著我呢。」公扎說完,一掀門帘走了出來,見不遠處,羅布頓珠的跟班坐在草地上,貌似逗狗玩,眼睛卻不時瞟向這邊。

公扎提起牛糞袋子吹著口哨向自家的帳篷走去。他跟扎多偶爾接觸一下,羅布頓珠是拿他沒辦法的,一是他年紀小,二是往上八代他家也是農奴成份。

「請幫助佛祖,孩子!」老人那帶著祈求的眼神總在公扎的腦中出現。一個孩子能幫助至高無上的佛祖做點事情,這是多麼大的榮耀啊。他抽了個時間去看了山上石縫裡埋的東西,還在。要不要把這些還給老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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