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父親

等潘希年再溜回廚房,灶上的粥已經差不多了,比她最初設想得要濃稠些,但對一個從不曾洗手做羹湯的人來說,已經是相當不錯的結果了。她按照記憶里徐阿姨的方法順時針攪動了一會兒,一邊想是應該現在放糖還是盛起來再放,又一邊在廚房各個角落尋找其他能吃的東西,畢竟只有一碗甜粥,還是太單薄了。

冰箱里倒是有些菜,但無論潘希年怎麼拚命回想徐阿姨的手藝,也想不起來該怎麼打理它們了。尋找了半天,還是拿出兩個雞蛋,至少煎個蛋吧。

她關上冰箱門轉身要回灶邊,猛地看見費諾站在廚房門口,嚇得手一松,眼看著雞蛋往地下掉,又被費諾眼疾手快地救回來。

暗暗紅了臉,潘希年不免心虛地說:「你……你怎麼就醒了?呃,我煮了粥,差不多好了……想煎兩個雞蛋……要不然還是出去吃吧,我什麼也不會……」

「剛醒,聞到米的味道,就出來看看。」睡了差不多二十個小時之後,費諾整個人的氣色都不同了,他似乎是沒有留意到潘希年的手足無措,也並不在意亂得一塌糊塗的灶台,徑直上前看了看粥,點點頭又說:「做得不錯。你別忙了,我先去沖個澡,剩下我來。」

就這樣,一個人的手忙腳亂變成了兩個人的共同協作。

在給費諾打下手的時候,潘希年不免偷眼覷他:他剛洗完澡,頭髮還是濕的,穿的大概是他父親的老式毛衣,看起來非常溫暖而放鬆。

他身上的皂香味飄到她這一側來,帶來某種親密的暗示。潘希年想起他們在T市的生活:他從來不會濕著頭髮出現在潘希年面前,衣著單薄或是不整就更不必說,說起來費諾在這件事情上是相當注意的,注意到幾乎可以說是謹慎了。

可是現在,在費諾家的老房子里,他濕著發穿著並不光鮮的舊衣,在狹窄的廚房裡忙碌著。神情很專註,姿勢卻很放鬆。兩個人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了兩年多,見過彼此的艱難和困頓,也曾互相扶持照顧,有著超越血緣的親密,但從來不曾有眼前這樣的私昵,屬於尋常人家柴米油鹽的私昵。

就在這白粥騰起的蒙蒙煙氣里,一直頑強地橫亘在費諾和潘希年之間的屏障,無聲地裂出了縫隙,而順著這些縫隙,柔軟而堅韌的新綠,悄然萌發了。

潘希年出神得久了,竟忘記了隱藏對費諾的注視。不妨費諾一轉頭看著她正對著自己出神,不由微笑說:「希年,水要溢出來了。」

她一驚,快快回神,面紅耳赤地關了水龍頭的水,說:「我以為你不會做飯。」

「做得不好,而且現在懶了。」他一邊說做得不好,一邊輕快地下刀,無論是肉類還是蔬菜在他手上都服服帖帖,「三明治我倒是做得很好,不過估計你不想吃了。」

潘希年笑著搖了搖頭。

費諾用冰箱里的材料做了四個菜,還煎了兩隻近於正圓的雞蛋,熱氣騰騰端上桌面後,潘希年才猛然覺得,自己真的餓了。

這老房子大概有魔力,安撫一切的漂泊和疲憊,也消除所有的戒備和煩惱。潘希年喝著粥,時不時看一眼費諾,又低回頭繼續吃飯,如此數次,費諾終於問:「想說什麼?」

「那個,是這樣,昨天夜裡我睡不著,就翻了你房間里書架上的書……沒有經過你的同意,對不起……」

她說得頗有些窘迫,心裡更是一點底也沒有,不知道費諾知道後會有什麼反應。她坦白之後就低下頭,內心無比忐忑地等費諾開口,可是等了一會兒,並沒有聽到聲音。潘希年心想這次費諾怕是真的生氣了,不由得硬著頭皮去看桌子另一邊的費諾,卻沒想到他也垂著眼,手上的筷子也放下了,看起來竟有幾分不自在。

察覺到潘希年的目光,費諾抬起頭:「哦,沒關係,都是些老書,看了就看了吧,不要緊。」

然後就沉默了下去。

氣氛陡然變得有些緊繃,又稍稍有些尷尬,依稀夾雜著一兩絲模糊的赧然的甜美。潘希年沒想到費諾是這樣的反應,甚至比自己還不自在得多。心跳悄悄一快,也不好意思再多說什麼,點點頭,又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對了,昨天沒有人回來。你要不要打個電話給你爸爸,告訴他一聲?」

聽到這句話費諾又恢複了從容:「那應該就是出差去了。不要緊,如果等我們走的時候他還沒回來,再打吧。」

語氣里甚至有一絲冷漠。潘希年聽了奇怪,又怕是自己的錯覺,只能點點頭:「好吧。」

兩個人都是太久沒好好吃過東西,不僅菜吃得一乾二淨,連白粥也全部掃蕩殆盡,都沒來得及加糖;吃完飯費諾在廚房洗碗,潘希年就倒開水拿葯,留在餐桌上後又站在廚房門口看著他忙碌的背影……

接下來的日子彷彿是在休假。外面是綿綿的細雨,但因為天氣和疾病而逗留下來的兩個人並沒有因此而消沉下去。每一天的日子過得很平淡,又很快,睡很長的時間,醒了就在一起說說話,說什麼都好,往事,瑣事,一本書,某個人,就是誰也不主動提潘希年離家出走那一段時間裡發生的任何事情,由之被刻意封存在一旁。

天氣如果不是太差,費諾就帶著潘希年出去吃飯,然後四處走走。比起主要生活在對岸小島上的潘希年,費諾對這個城市顯然熟悉得多。他帶她去相熟的有趣的餐廳,在二手書店和唱片店消磨下午的時光,只有一個地方是小心避開的——潘越和費諾曾經工作和學習過的大學。

潘希年祈禱這時光永不過去,她無法剋制自己對費諾的試探:她會在下雨天貼近費諾避雨,也會說到興高采烈處挽著他的手臂繼續說笑,盡量不動聲色又想方設法地探尋費諾的反應,看他會不會因為自己的親昵而產生任何的尷尬、避讓或是不自在,哪怕只要有任何一點,都能給她希望。

可她一次次地鎩羽而歸。對於這些親昵的舉動費諾並不刻意躲閃,他對潘希年一舉一動的縱容,自然到讓潘希年覺得這本來也該是一件親切而自然的事情:倘若一個人只是全心全意把你當做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當做姊妹,甚至是女兒,又怎麼會拒絕你挽著他的胳膊握住他的手,向他尋求溫暖和庇護呢?如果潘希年感到寒冷,費諾必然會給她溫暖,如果痛苦,他必然會守護在側,如果歡喜,他真心實意地與她分享,她若是遇到任何艱難險阻,他也定會竭盡所能地為之排解……

潘希年覺得自己看明白了,前面又是一團團的霧,覺得自己要放棄了,又在下一次機會來臨的時候,不肯放棄任何的機會。

不知不覺之中,他們在這個城市,已經停留了將近一周。

一天午睡起來,潘希年照例給費諾倒好熱水、數好葯,留在桌上等他來吃——這是這幾天來她一直堅持做的事情,雖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哪怕能照顧他一點,也讓她開心。

但費諾從書房裡出來之後沒有吃藥,而是先坐下拿手探了探額頭,見狀潘希年不由問:「怎麼了,又發燒了嗎?」

「沒有。」費諾放下手,端起了水杯。

「讓我看看。」

潘希年擔心,走過去伸手覆住費諾的額頭,好像還是有一點兒燙,正要再探,費諾卻忽然讓了一下:「可以了,我沒事。」

這是個罕見的舉動。潘希年猛地意識到什麼,心裡一動,正要再伸手,卻被費諾拉住了手腕:「我說了,可以了,希年。」

語調裡帶著潘希年不熟悉的嚴厲。但這反而更鼓舞了她。她低下頭想看看費諾的表情,因為角度的關係沒有成功,右手的手腕依然被抓著,潘希年不為所動,索性用左手扶住費諾的肩膀,直接用額頭靠了上去。

她感覺到費諾本來已經要推開她了,卻還是停下來,聽之任之。這樣的消極並沒有使她退卻,更沒有灰心。或是說眼下這肌膚相親的瞬間已經徹底擊倒了她。她無力多想,也無力反抗,只能眩暈地感覺著屬於費諾的體溫,從貼在一起的額頭傳遞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正如費諾所說的,他並不再發燒了,可是潘希年還是覺得額頭有些發燙,燙得都要灼燒起來,把她熔化掉。這樣的觸感讓她心慌,進而戰慄,直到聽到費諾沉下來的聲音:「希年,讓開。」

這個聲音一下子把她拉回現實。她卻不肯退讓分毫,咬牙閉眼說:「反正你不是當我小貓、小狗嘛,你還怕一隻狗、一隻貓親近你嗎?」一面愈是用力捏緊了費諾的肩頭。

男人的肩似乎僵硬了一下,卻一時沒有別的動靜;潘希年像石像般靜止,直到良久以後,聽到一聲嘆息,微風似的掠過耳垂旁:「你已經是大姑娘了……」

她不知道那語調里的感慨是否來源於過於渴望的自己的錯覺,但是這聲嘆息籠罩住她,讓她無法動彈,也不願動彈,心甘情願地陷在自己和費諾的氣息交織起來的網裡,感覺自己一再地被拖到深處。

忽然,一個溫暖的物體猶豫地貼上了她的臉頰,她卻連動也不敢動,遑論睜眼,生怕只要稍有動靜,就打破了這一刻一切的旖旎纏綿和溫存。她能感覺到對方手心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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